一地以寬半公尺柚木板相隔出一公尺正方的強化玻璃下,填了一地雪白銀沙,沙上細放著數支白骨碎片為裝飾,入門一望似被木格分劃的覆骨沙漠,整齊排列地據滿二十坪室內地板空間。四面牆奢侈地以柚木古典窗花為飾,鑲嵌以完全白鏡面。頂上以深色木板成天花板,僅中央一置五葉古典吊扇,一室光源盡在四牆上掛之黃銅火燭燈,而非一般電器照明燈。讓一室內四面鏡牆免於引人入幻視的,是四架佔去大半白鏡牆面的柚木實木置物櫃,與一架直立於室中央的展示櫃,櫃上所置之物,盡是令人膽寒之物。
一副全身人骨以鐵架直立於入門的正對方牆底,抵牆置物架下一罐又一罐裝著月齡大小不同的嬰屍標本罐,福馬林液中浸泡的,有造型奇特的人耳、顏色怪異不同一般的眼球、奇形怪異的胎兒、長有怪角利牙的人頭骨架、斷掌殘腳,除一般尋常人的斷軀殘幹,更多的是怪奇蒐異,與特殊製作而成的人體藝術品。以骨裝飾起的燭台與燈架、以刺青人皮而仍顯血絲的夜燈燈罩、以指甲貼出精緻蓮花裝飾的酒杯與花瓶等等死亡藝術大作,在駭人之上更深吞長吐著超越生死的美豔,而這些,都是僅供觀賞、不供購買攜回的無雙鉅作。
「太美了……太美了。王老闆,真的無法割愛嗎?」身寬體胖、一身手工西服吞吐香氣濃勻雪茄的富商,圓鼓著眼直盯著眼前那十指纖纖、細捧圓鏡之鏡台。鏡台下,巧作裝飾之女子容貌雖為木雕,卻雕得邪媚、刻得匠神,輕覆一層柔似雪的面皮,細緻如秀女膚觸。一雙細長媚眼是火山玻璃的水亮淬黑,以女子細白纖指為仿,假以象牙為琢所作之手栩栩如生,溫柔婉約交捧圓鏡,如此異色之美、無人死之軀交附,該非生惹是非之邪物,令他忍不住伸手輕撫那冰亮的圓鏡、柔細的臉面。
富商口中的王老闆,正身處於他的身旁,那是一名身著深藍中式服裝的藍髮年輕人,若其髮色與瞳色皆為天生,那麼一頭蒼藍髮絲與橄欖綠色眼瞳,也該是此詭譎鏡室的收藏品之一吧?他低聲一笑:「這件倒是可以出售,只怕您傾家盪產也買它不起呀……陳老闆。」
「多少錢你說?就算我買它不起,問問價格總行吧?」富商抽含著嘴上的雪茄,扯笑一問。
「無價。」
貌似年輕學子、皮白肉細態度略帶輕佻的王老闆脫口二字,便讓富商笑了出聲,雪茄叨上了嘴,撥指玩笑般地回點了他:「你說無價?這不是開我玩笑麼?」
「我可不是開您玩笑,它是貧神哪……跟著了誰,誰準破產的。之前收藏它的店將它轉來我店裡時,那位店長千交待萬交待,來店裡的都是好貴客,要我別害人盡散家財。否則它的價值,一般標定售出價只有三十萬。」
「這可真是奇怪,你這滿室都是不賣的非法玩意兒,怎會放這一樣可賣的?」
「不只這件,還有啊……」藍髮的年輕老闆轉身步向一旁,伸手細取架上小音樂盒,卻讓陳姓富豪伸手擋了他:「別了,不用介紹。三十萬就三十萬,刷卡……」
正當他伸手掏拿著皮夾時,一聲手機音樂鈴聲響起,他便先移手取出手機,接通來人電話:「喂,怎樣?嗯,你說曾秘書捲款潛逃?怎麼會……我馬上回去!你們先別慌!還有,馬上報警!」
切斷手機通話,富商嚇慘白了臉,雙眼直盯著那鏡台,直搖頭走向以柚木為框飾花的前鏡門去:「真是邪門兒,我不買了。真是抱歉啊,王老闆,今天就到此吧。等我逮著了那個吃裡扒外的,再多帶幾個朋友來給你捧場。」
跟著富豪走出鏡門,撥開一簾阻隔門內光景的重綢金緞之簾,先關上鏡門再打開簾後那道貌似尋常的實木木門,通往店面之處,正處櫃檯之右。店面佈置多是東方古色古香的絲綢奇樹裝飾,入口右側是飛鳥走獸的乾燥標本展示,全是非賣之物,僅有入口左側一大排昆蟲、貝類、植物與鳥羽標本才供人選購,是外表看來極為特殊的標本小廳。
「謝謝光臨,歡迎常來。」
緊閉的深楬色玻璃門上因開啟而搖晃了清亮鈴聲,那就是店老闆敢放空店面陪同顧客往鏡室觀覽的小小機關,任誰出入都會搖晃了只在店面可聽著的風鈴聲,但在鏡室內卻會有細小鳥鳴聲響起。
送走那位陳姓富豪後,藍髮青年才回身走向自前門便可一眼到底的對面櫃檯,那是一張古典樣式高約三尺半的深色柚木長櫃,櫃上右方擺飾一架竹製筆架,懸有三枝楷筆,無硯無墨純屬裝飾,只有一只封膠流星蛺蝶紙鎮派得上用場。而於櫃之右方一彎與身後之牆貼合之檯面上,則是一台白色收銀機,外表看來亮潔如新,面向客人所處之處貼放一排小木盒,盒中安插著待售的花草書籤。見店中無客,他隨手拉出櫃下所藏的無背圓型實木椅坐下,櫃下由檯面與櫃所遮起、客人不得見之暗桌內,還有一台插卡機、一台十五吋薄僅三公分的電腦螢幕、一塊可捲式靜音鍵盤與灰白色滑鼠,白色主機與彩色雷射印表機則收於暗桌下的木櫃中,螢幕一直保持於開啟狀態,移動鼠標,他只想看看在他人不在店面裡時,是否有電郵送來。
電郵信箱沒有動靜,他輕吁一聲便起身收好椅子:「好無聊。」
手持毛撢輕拂架上灰塵,一邊想著方才那件怪事,店才新開不久,另一位店長說的怪事還真的發生了,東西都還沒賣出去,就先推了別人的家產,還有什麼比這更邪門的呢?不過再想想,自己店裡保管著這件東西,可是沒發生過這類破財的怪事,原先存放的那間店也是營業正常,應該不是鏡台有問題,純屬巧合吧?
儘管那鏡台看來像要挪到店面前放的擺飾品,不怕警察與尋常人看到而嚇著,全因它造得太好。碎堂,表面上就該是普普通通的動植物標本店,展示一些非賣品,只出售一些學生也買得起的昆蟲標本,還有一些製作昆蟲標本的小工具罷了。雖然整間店面的風格完全不像普通店面,但又何妨呢?畢竟真正的收入不是靠小蜂小蝶交易而來……
「鈴……」
風鈴聲響起,藍髮店長止了撢灰塵的動作,望向店門那方,走進來的一位相貌普通、衣著休閒的年輕男子,雖然訝異於老闆的相貌,仍是提氣作聲:「聽說我的貨已經好了是嗎?今天晚上就能來拿……」
「密碼姓名跟證件。」王老闆回身走向櫃檯,動作穩健不失靈快。客人在傻了半晌之後,才急忙掏出皮夾,找出一張全白晶片卡,交予那位看起來更像店員的店長:「五五三零一四二,柯敬拙。」
當然店老闆拿他的卡,他只猜他放進櫃檯裡的某個機台,以連線方式調出他的資料,像是核對本人面貌無誤後,才問道:「還記得商品編號嗎?」
「記得,六二零一。」「謝謝,請跟我來吧。」
王老闆起身繞過櫃檯走向右側的門,雖說展覽的鏡室在左方之門,但交貨卻是在右方之門裡。領著客人打開木門,掀開深紫色天鵝絨加綴金流蘇的門簾,再打開一道木門,進入門後一間雅緻小餐廳,門旁的樓梯看來是通往樓上的私人住處,而樓梯下的另一間小浴廁看來不像是能外借的,一室擺設簡單的用餐處,他只請客人稍候一會兒,便從白色牆櫥中拿出一只裝於黑色小絨布袋中的玻璃瓶,瓶中裝有一隻左人耳,客人只想認得耳廓上的荊棘刺青,便緊緊捧著瓶子,如怨帶喜地低聲吟哉:「我終於得到妳了,我的小惡魔啊……」
「先生,出門之前請先將它收好。」藍髮店長拉開黑色絨布袋,待他將玻璃瓶放入後,邊口兩端金色索繩一收束,打了個結,才交還給客人,並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交給那位客人:「請確認商品已經收到,編號六二零一。」
「是的,已經收到。」「那麼,我們出去吧。要是裡面的水少或濁了,隨時可以送回來讓我替您整理,或來電讓我親自到府上收回整理。」
電話那端處理的人會去比對聲紋是否和當初訂貨的人相同,接下來就不是他的事了。帶著那名客人離開內室回到店面,他才將卡片交還給顧客,並親自送他出店門。望著那客人回到他的車上,捧著那只黑袋,就像極其珍愛的女子一般,小心翼翼且在臉上盈滿幸福之意……既已交貨完畢,也是打烊的晚上九點半,他便轉身走入門內,拉下打烊時才會掩去全部店面的鐵捲門,關去燈火。
路上,幾名人們正在茶餘飯後閒談著話……
「你相信嗎?在自家睡覺居然會丟了耳朵,而且竟然是早上醒來才發現少了只耳朵,你說這奇怪不奇怪?」
「再過沒多久就要結婚的人,這樣要怎麼穿婚紗當新娘啊?真是可憐,倒楣啊。」
「該不會真指了月亮,月亮就割了她的耳朵吧?真是詭異。」
而在車裡,男人一邊聽著電台的新聞快報,輕撫著副駕駛座上的小黑袋,帶著淺笑低語:「我們永遠在一起了……妳說過的,妳的心是我的。」
『妳說過的,我說的誓言,妳是用心在聽的……』
『得不到妳的人,我得到妳的心就夠了。』
* * * * *
站在雙手捧鏡、女人面為裝飾的鏡台前,王子燕以絨布輕拭鏡上陳姓商人留下的指紋,周身鏡像裡映著奇怪的人影,但因置物格擋去大多視線,他倒也沒留意。
『店長……店長……』
耳旁似有女子低聲輕喚,他也當沒聽見,仔細清理完鏡上的指紋雜印後,才慢步離開鏡室。
『店長……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