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晝白夜之夢

 

　　

－－你有沒有想過，當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

　　

　　

　　稀鬆平常的下午第一節課，熱得昏沉，午睡彷彿根本睡不飽，老師唸誦課文的語調平淡得簡直像催眠曲，黑板上的白色粉筆勾勒出的字體越顯怪異，扭曲，像異界的文字。

　　

　　世界就這麼變化了。

　　

　　當他被窗外唧唧的蟬鳴吵著、被暑熱悶醒時，教室裡空無一人，再也聽不見老師的碎碎嘮叨聲，與操場上吵鬧的呼喊打氣聲。

　　

　　他東張西望，想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否則一個惡作劇動用到這麼多人挺不合理的啊？但是，起身不慎磕到的膝蓋在疼痛，突然竄出的尿意讓他急著上廁所，一路跑過各班教室走廊才發現，所有教室裡都沒人，只有他一個人，在空盪盪的校舍裡奔跑。

　　

　　但他也得先解決生理需求才有閒心慢慢思考現在是什麼狀況？

　　

　　上完廁所出來，洗了洗手，這才注意到太陽的方向已經斜下許多，暑熱也下降不少，看了眼手錶，已經三點多，他先震驚一下自己瞌睡怎麼睡那麼久？

　　

　　因為沒有響下課鈴和上課鈴。

　　

　　他往自己班的教室走，一邊審視著路過的別班教室裡，桌上還攤著書和文具、像是剛才還有人使用的課桌，然後留意到每張被拉開的椅子上，都落著一本書。

　　

　　回到自己教室，的確也在同學們的椅子上，看到書……就連講台和黑板間的地上，也正落著一本書。他拾起，書本上印著的書名，卻是老師的名字林宇豐。

　　

　　【林宇豐一睜開眼，發現原先身處的教室，不知何時變成了一處古戰場，四處斷垣殘壁彷彿訴說著此地曾經經歷多麼浩大的戰爭。】

　　

　　【他的外貌，已從凸肚、髮絲漸稀的中年男人，變成了一名嬌小可人的少女，而此時還有一把劍柄長有眼睛的怪異魔劍，告訴她：「妳在這個世界被賦予了重大的使命，就是……」】

　　

　　？？？

　　

　　他看得一臉懵，敢情是林老師穿書了嗎？

　　

　　往前後左右的同學們座椅上去搜集書本，書上印著的書名，都是他們的名字：

　　

　　【方正豪被神賜予的技能名為：全異常狀態免疫、奪取他人技能。】

　　

　　【劉以翔轉生成為此世界的第十名王子，他一睜眼，便明白自己穿越轉生了，現在他要一雪前世被稱為肥宅羞恥的命運，培養自己的技能，以成為最強魔法師。】

　　

　　【鄭邵恩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媽媽居然成了最強魔法使，而且還是個蘿莉！】

　　

　　【沈嘉玉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身處在一魔法結界之中，失去手腳肉身，他就是個被困在黑色巨劍中的靈魂。召喚他的魔法師，稱呼他為－－最強魔劍，並告訴他：「如果沒有使用者，你就只是一把廢鐵，你需要找到一名使用者呢。」】

　　

　　【趙至輝萬萬沒想到，別人穿越不是勇者就是法師，為什麼他偏偏穿成了一隻蟑螂？蟑螂就蟑螂史萊姆跟蜘蛛都能統一天下了蟑螂不行嗎？歧視蟑螂嗎這個是？】

　　

　　「哎……這什麼鬼？大家都穿越了嗎？」

　　

　　只有他一人，傻傻地翻了幾本書，愣在當場，久久不能自己。

　　

　　每本書上都只有第一頁有文字，而隨著角色的經歷和動作，慢慢浮現了之後的情節，就像是，他們正在那世界經歷的事情，正被一一記載上寫著他們名字的這本書。

　　

　　腦袋一片混亂，他扔下了同學們的書，收拾起自己的書包，離開教室，往回家的路走。

　　

　　道路上，不再有汽機車通行、不再有路人漫步游走、不再有小販叫賣，抬起頭，交通號誌還在閃著綠光，下秒轉紅，但停在路中央的車子撞成一排，就像行駛中時駕駛突然消失了那樣，失控地一台接著一台追撞，噴著黑煙，漫洩著汽油味……

　　

　　遠方，幾個建物的窗口吐出了火舌，但是此時再也沒有消防車的警鳴聲，也沒有人呼救的聲音。

　　

　　路旁３Ｃ實體店所展示的電視螢幕只有雜訊，沒有任何節目或影音播放，一本又一本以人名當作書名的書就那麼隨意四散，到處都充斥著剛才還有人活動的假象。

　　

　　現在是什麼情況？

　　

　　他不理解，只當作夢境一樣，傻傻地走回空無一人的家，客廳沙發上落著的，沒意外是他媽媽的書，而電視機的電源還開著，映著沒人看的雜訊。

　　

　　把書包和外套脫下扔著，他隨意坐上沙發伸了伸懶腰，拿起媽媽的書，翻過第一頁：

　　

　　【何麗雲此時的外表是名約十三歲左右的少女，身披華緞錦衣，銅鏡中的她出落得氣質高雅宛若出水芙蓉，而她還不明白，為何一群相貌英俊的古裝官服男子要圍著她，稱呼她為『長樂郡主』？】

　　

　　「喔……我的媽呀。」

　　

　　他此時只想說這句話，並且感到腦袋超負荷地疼痛。

　　

　　

　　

　　隨便從冰箱挖點食物，就這麼過了一夜，當他再度睜眼時，才確定這不是在做夢。

　　

　　真的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人。

　　

　　網路不能用、電視不能看，但電和水還在。他走回客廳，隨便弄了點東西吃，隨手翻一下媽媽的書：【太子對她一見傾心，那單純因為擔心他而不惜冒犯龍顏的勇氣，和嬌柔得彷彿一用力就會捏碎的薄命之姿，令他當下就定了太子妃的人選。】

　　

　　「喔－－我的媽呀。」

　　

　　像是不願意面對現實，他只在自家裡空耗時間，吃喝之後就是睡，醒了就拿筆在媽媽的書上寫字，但他的字也只像書頁上的汙漬，媽媽在另一個世界的經歷無視他的字句擅自浮現在空白的書頁上：【樊落冰乃當朝宰相之女，自幼便對六殿下獨有情鍾，哪容得下長樂郡主橫刀奪愛？她並非真有皇族血統，只是皇上看著喜歡便收為義女，封個郡主罷了。她不會說，她當然不會說，是她將長樂從橋上推下去的，怎麼她就這麼命大給人救活了過來呢？】

　　

　　起身，他走到戶外，過了兩天，許多起火的地方都已經不再冒黑煙，車子依舊在路上撞成一團，地上依舊許多本寫有人名的書。

　　

　　以防萬一，他先牽起了一台倒在路旁的重機，被擱置在機車旁的書應該是車主落下的吧？

　　

　　總之他發動機車騎往市區去，到他總是只能遠觀不敢近看的軍品名店，現在，店主和顧客都不存在了，他盡情挑選起任何他想帶在身上的配件－－防水登山包、手電筒、摺疊刀、鐵鎚之類的裝備。

　　

　　雖然經過銀樓和銀行門口，但想想，這些東西也只在有人的時候才有價值，沒人的時候，不如一塊麵包。但是精品店裡還是有很多他想要的行頭，所以這些店他一間一間搜過，帶上所有他想要的東西，去超商和超市吃他任何想吃的東西。

　　

　　整座城市就像是他的所有物，他高興拿什麼就拿什麼，高興進誰家就進誰家。

　　

　　在拿著鐵鎚打破一戶人家的窗戶時，聽見了裡頭傳來狗吠聲。

　　

　　『啊，對，人都不見了，那些原本被飼養的寵物怎麼辦？』

　　

　　他闖進無人的空屋，抱起了朝他狂搖尾巴衝來的小白狗，從內側開了那戶人家的門，將狗放到街上，任牠跑走。往到記憶中的寵物店，一如他所料，所有被關在籠裡的小貓小狗正吵鬧不休，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打開門、打開所有籠子、打開一袋飼料，任牠們來去了。

　　

　　鳥還能放飛，魚怎麼辦？他也真的愛莫能助。

　　

　　他也沒再想回家，一入夜，想睡哪兒就睡哪，開始一日一夜、一日一夜地到處閒晃。

　　

　　他去了發生火災的現場，見到了燒剩的人名書，他不知道書的主人會怎樣，也許還在另個世界活得好好的，也許跟書一樣死了，但總之，書沒了人也不會回來。

　　

　　他也見到了正好倒楣扣在屎堆上的書、正好落進水溝裡泡爛了的書、被動物撓抓成碎片的書。

　　

　　但那又如何？

　　

　　所有人都到另一個世界開啟他們嶄新華麗的新人生，只有他一人，被遺忘在這裡，找不到人說說話，見不到人能談談天。

　　

　　過去他認為同學和朋友很吵、老媽很嘮叨，但現在，他極需聽見人的聲音。

　　

　　去無人的音響店選了一部輕小到可以裝在背包前袋裡的ＣＤ音響，去全市僅剩一間的唱片行選上幾張ＣＤ，隨便在超商裡拿了電池來撥放，試著轉到廣播電台，但毫無訊息，而轉回撥放歌曲，將音量開到最大。

　　

　　隨便從架上拿看著還能吃的鮮食，現在，不會有人來管他是不是偷竊，也沒人會來叫他音樂別放那麼大聲吵到人……

　　

　　『吵死了！』『你在幹什麼？！小偷嗎？！』

　　

　　多麼希望，現在立刻有人出來阻止他。

　　

　　罵他也好，揍他也行，拜託……

　　

　　來個人吧。

　　

　　

　　

　　第五天，他發瘋似地到處狂吼，在毫無雜音的世界裡，得不到任何回應。

　　

　　他拿起瓦斯槍，路上的書見一本燒一本，像個瘋子一樣到處放火燒書，但是……

　　

　　乾燒的空氣中只有劈哩啪啦的聲音，沒有呼救、沒有慘嚎，也沒有人影出現，問他一句：『你瘋了嗎？！』

　　

　　「是啊！我是要瘋了啊！拜託！誰能回來這個世界啊？！」

　　

　　扔下瓦斯槍，他對著火的書堆憤怒地吼叫，但，只有一條狗，對著他狂吠。

　　

　　他看了那條狗一眼，那條狗就夾著尾巴發出求饒的低鳴，逃跑了。

　　

　　

　　

　　第六天，他試圖使用里民廣播，但仍舊得不到任何回應。

　　

　　「有人嗎？！這裡還有任何人嗎？拜託出個聲！讓我知道你吧！！！」

　　

　　空盪盪的城市，只有他的聲音，不停地迴響。

　　

　　

　　

　　第七天，他住到最高的飯店大樓頂樓，拆下所有窗簾，觀測著城市百景，但依舊靜謐如死城，毫無人跡。

　　

　　癲狂般地架著天文望遠鏡，掃視過一戶又一戶毫無人蹤的空房……

　　

　　只得到一次又一次的失落。

　　

　　

　　

　　第十五天，當他不慎割傷腳時，才意識到，沒有人會幫助他、救援他、醫治他，他什麼，都得靠自己了。但是，說不定乾脆一點死掉，還來得輕鬆許多。

　　

　　當他回過神時，刀刃已貼在左手腕上。

　　

　　『不行，不可以死！說不定等一下就有人會出現了！如果有人出現的話……！』

　　

　　雖然把刀子從手腕上移開，但他，也只是愣愣地看著右手上的刀子。

　　

　　『有人出現又怎樣？』

　　

　　『想死……好想死……』

　　

　　就算無人的世界裡，留下的許多物資夠他吃喝到老死，但是，一點意義也沒有啊。

　　

　　『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他能做的，就是讀著別人的故事，當個完全插不上話的局外人，可是，

　　

　　誰來讀他的故事？

　　

　　誰來讀他的故事呢？

　　

　　

　　

　　第三十天，某些地區已開始不亮燈，電力似乎慢慢的從這世界退去了。他想到，他得學會使用發電機，所以他移居到書店去，網路已無法使用，他只能靠自學自救。

　　

　　到了沒去過的縣市，從門窗未緊閉的商店和住家裡，飄出濃重的腐臭味，除了食材敗壞的味道外，還有屍臭味……

　　

　　他鼓起勇氣探了探幾戶，大概都是關在屋子裡得不到糧食的寵物，貓、狗、鳥……一具具小小的屍骸，餓癟癟的腹部透露著牠們的死因，空洞的眼窟窿，還在盼著不會回來的主人。

　　

　　他只是捏著鼻子，靜默地離開那些屋子。

　　

　　何時，他也會像這些小動物一樣，化為路旁的乾屍，靜候著那些不會回來的人？

　　

　　一念及此，那些小小的屍骸，就像是他的前輩一樣，給他昭示了他的末路。

　　

　　

　　

　　【殊不知，那全是長樂郡主的巧妙安排，樊氏一門，就此絕於青史。】

　　

　　不知過了多少時日，他隨手翻閱著書本，讀著那將近用完全部頁數的書。

　　

　　【李裕華帶領著手下的怪物軍團征服了世界所有人類國度，改變過去由人類主導的文明，讓過去一直被人類視為練功肥料的小怪物們成為世界主宰，而他，即是此世之魔王。】

　　

　　隨手撿了幾本書在他身邊落成一座小山，他也只翻最後一頁記載，擱了下，再隨手拿起另一本來看。

　　

　　【傳說即將落下幃幕，英雄們浴血奮戰、毫不畏懼的凜凜英姿，將永世流傳。】

　　

　　有人的故事，已經結局了，但書仍在，人仍未還。

　　

　　【鄒欣聆雖已成就霸世藍圖，身居萬人之上，九五之尊，但那臨世傲骨之下，無人知曉，她所心繫之處，在那長白山之上，靜待她歸來之時的遺骸。】

　　

　　讀完再換另一本書：

　　

　　【縱有千萬年修為，仍不及一片真心以對。最後，她捨棄玉座，此後無人再聽聞陸羽寞之名，只在楊柳江畔偶爾見得一對佳偶，男子為她執傘，女子為他拭汗，相視而笑，千萬花開。人生在世不過求一知己長相伴，若得君之憐愛，生死亦無相關。】

　　

　　眼前的城市，已從死灰漸漸覆上一層翠綠。蔓長亂生的綠藤纏上高樓與車子，野鹿和野兔已開始現蹤於無人現身的街市，柏油路已被生命力旺盛的小草撐了破，變成雜草之下的零碎破片。

　　

　　人類幾千年文明與科技的痕跡，正逐漸被自然的力量所覆蓋。

　　

　　【蔡芝雅的屍骨躺在魔王寶座之前、幽深的石墳之下，折損了救世主之名，世界，終將毀滅。】

　　

　　『原來人死了世界也就跟著滅了嗎？』

　　

　　他翻到少數以失敗為終結的故事，有了新的認知，雖然那對他而言也並無意義。

　　

　　扔下書本起身，隨手提起正響著大音量舞曲的背包，他看過再無飛機起降的機場，去過再無船入港的碼頭，他不知道在這片土地之外還有沒有人，而他，也放棄了朝海外去探索的念頭。

　　

　　扛起獵槍，一手執起開山刀，他劈開攔路的草木，也劈開過朝他襲擊而來的野獸，雖然不缺衣物，但他開始會將野獸燒來吃。現在，空茫的雙眼四周打轉，決定著去向，正因為哪個方向都沒差，反而難以決定去往何方，反正最後也是隨便挑個方向走，沒差。

　　

　　在被神遺棄的世界，被神遺忘的人，今日，依舊踽踽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