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晝白夜之夢

　　我研究著控制面板，這使用設計不算困難，輸入時間與地點就好，地點就算不記得詳細位址，也可以在輸入時間後，由電腦去抓取當時的地圖，把地圖縮小到市區時就可以直接點選地點了，相當便利。

　　在我就讀幼稚園時，是什麼時候呢？我抓取了我四歲時的年份，至於月日時，就隨便選了個非假日的早晨，在幼稚園大門口，接著按下【確認】。和剛才的傳送不同，這次，我只是見空間內大發白光、突然一黑，再眼前一片明亮時，我已然來到顯得陌生又有點懷念的地方－－幼時就讀的幼兒園大門口。

　　兩名幼兒園老師在大門口處佈置美觀與環境整理，那容貌對現在的我來說相當陌生，因為我早不記得當初的老師長什麼模樣了，只有被貼在門口的大蜜蜂與大蝴蝶還在我記憶中鮮明。

　　我一手抱著控制面板，一手在老師們眼前晃了晃，並在大門與前廊間來回走動一下，她們就像看不見我，任著我來去，而我也在以手穿過她們的臉時，確認了現在的我的確不是個物體，就像個幽靈。

　　「老師早安！」

　　蹦蹦跳跳地、在母親的陪伴下跑進幼兒園，那一頭開心的黃橙色髮逆光閃耀如朝陽般的燦亮，一身偏中性的可愛服裝，雖然我不記得小時候的自己長怎樣，但孩子身旁那女人，比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年輕好多啊……

　　或許我是個無情的兒子，這麼多年來都沒想過回去見她，但現在見到她，仍然心中無限悵然。

　　「小敬早安！」老師們對年幼的我投以和善的笑容與招呼：「今天也穿得很可愛呢！」

　　「嗯！」年幼的我只傻傻地衝著她們笑咧了嘴。

　　本來聽到景誤會小時候的我是女孩時，我以為媽媽當時讓我穿得跟女孩一樣，現在看來其實也不是讓我穿女裝，只是肩上的蕾絲多了點，寬鬆的褲管看著有點像短裙罷了，還好嘛。

　　「小毓呢？他來了嗎？我要找他玩！」他興沖沖地問，老師們笑著回答：「還沒呢，再等等吧。」

　　「老師早安。」門外傳來不怎麼有精神的道早，我的母親退一步讓路，年幼的我，在見到那還沒踏進大門的人前，便已經圓大了眼瞳、一頭黃橙髮色轉眼就像初春盛開的櫻花那樣粉紅。

　　天啊，難怪會被認為是女孩子，這樣閃亮的粉紅髮色加上那一身中性服裝，就算頭髮沒有留長，也很容易被誤會啊！那個粉色代表什麼意思？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很明顯的『喜愛』之色！我從不記得自己變成這樣的髮色過，這很理所當然，因為沒鏡子的話我看不到自己的髮色啊！

　　原來幼小的我，對景的感情，是這樣的嗎？

　　「早啊，小靜，今天還是一樣可愛欸。」

　　見到年幼的我開心飛撲上去，那無精打采的聲音才帶起了一絲笑意……只是那孩子，令我十分訝異，這不一樣，他和我印象中的景不一樣，我印象中的景，總是看起來很開心的模樣，然而現在出現在我母親身後的那瘦弱男孩，別說短袖短褲下裸露出的皮膚和白細的脖頸有幾處瘀傷，就連那臉頰上，也正有著一處紅腫，像剛剛被人甩了一巴掌。

　　年幼的我像沒注意到他一身的異狀，只自顧自地笑咧咧，揪著他的手往教室裡去：「小毓！走！我們來玩！」

　　「嗯。」被拖著走的黑髮小男孩，面上洋溢著與一身傷格格不入的幸福笑容……

　　我理解了，在年幼的我眼中，是看不到他那一身傷的……因為我太喜歡他了，喜歡到光是看見他，就喜不自禁地想和他一起玩耍……他也很開心地陪我玩了，所以我不會注意到他身上不一樣的地方。

　　「那孩子怎麼一身傷呢？」我的母親很擔心地看著兩個孩子離去的背影。

　　老師輕嘆口氣，搖了搖頭，回答：「那孩子的媽媽有點精神方面的狀況。」

　　我想起了，他的母親確實並不愛他，因為似乎就是在這一年，她會發瘋似地，在她所愛的男人婚禮前自殺。

　　「這不就虐童了嗎？不能請人幫忙嗎？」

　　「那種程度的輕傷，頂多派人關心一下、打個電話追蹤而已，不會因為一點小傷就把孩子從母親身旁帶走的。」

　　我離開大門，往幼兒們的教室去，在那裡沒有桌椅，各角落有許多玩具，積木、拚圖、扮家家酒……孩子們脫鞋後可以坐在教室的乾淨地板上，任意滾爬嬉戲。

　　「我當爸爸，小毓當媽媽。」年幼的我在地上擺起娃娃屋組件，杯盤桌椅一應俱全，我這才想起了，我們的確……曾經玩得很高興，所以那時候的我，才會那麼喜歡他。

　　年幼的景很配合地從廚房組件裡找出吐司、牛奶之類的小零件擺上客廳長桌，邊說著：「要上班之前，一定要先吃過早餐，我做好了，快來吃吧。」

　　年幼的我從那桌上抓著空氣往嘴裡塞，裝出一副吃得很愉快的模樣：「啊姆啊姆，好好吃，不愧是小毓，早餐真是太好吃了。」

　　「親愛的，公事包幫你準備好了，出門要小心喔！」年幼的他堆著一臉甜笑，拿出一個只有拇指大的公事包零件，放到年幼的我手上，年幼的我，朝他探出了臉：「上班前要親親！」

　　天啊，這是從電視劇裡學的？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啊……原來我現在正在看的是我自己的黑歷史？

　　年幼的景湊了上，在那軟軟的臉頰親了一口，年幼的我卻似乎並不滿意，回頭就是往他軟軟的嘴唇上一吻，我嚇到心臟都要停了。

　　景倒是沒被嚇到，只是很平靜地提醒：「那個……小靜，嘴嘴是要很喜歡的人才能親的，妳知道嗎？」

　　「我很喜歡小毓啊。」幾乎是秒答，配上那頭粉亮到刺眼的頭髮，我……對眼前這笨小孩徹底無言了。

　　「但是我媽媽說我只能喜歡她一個人，不能喜歡別的女生喔。」

　　當他這麼幽幽說道時，那失去光彩的藍瞳，令我心中一凜……

　　年幼的我不懂他的話意，只單純笑著回答：「沒關係，我很喜歡小毓，這樣就好了啊。」

　　「小靜，妳知道『喜歡』這件事，就是不管我怎麼欺負妳、弄痛妳，妳都還是會像現在這樣的喜歡我嗎？」

　　「不管小毓怎麼對我，我會一直喜歡小毓的！」

　　我的腦中嗡嗡作響……現在的景明顯不正常，而我，竟然想都沒想，就說出這種不可能的承諾嗎？

　　你知道在這之後景會怎麼對待你嗎？你知道你口中的喜歡薄弱到稍微被惡劣對待就破滅了嗎？你知道在往後的人生，你記恨了他足足有二十年嗎？

　　「我喜歡小毓，我想要長大之後，我們一起有一個家，一直住在一起，可以天天一起玩耍。」

　　聽著年幼的我燦笑地對著年幼的景這麼說……椎心之痛，令我難以呼吸。

　　是我忘了，我曾經這麼喜歡你。

　　「好啊，如果到那時候，妳也能這麼喜歡我的話，我們就結婚吧，因為要結婚才能一起住嘛？」

　　是我忘了，你也曾經喜歡過我。

　　其他的孩子被吸引了過來，圍著他們兩人起鬨：「你們在講什麼啊？」「偷偷愛愛！羞羞！」

　　「跟你們沒關係啦！」年幼的景怒了他們一眼，而年幼的我，只是笑得傻兮兮地，被他護在身後。

　　滿腹惆悵，令我想逃離這裡，低頭看了眼控制面板，還剩十分鐘，所以我調整了時間和地點，往前一晚，景的家……聽２７８說過，當初景女的地址和我現在的地址一致，我想，景和他媽媽就住在我們現在的房子。

　　眼前一黑再一亮，我先聽到了女人破口大罵的聲音：「都是因為你！如果不是你的話！那個人不會不要我！他現在要跟別的女人結婚了！你說！你要怎麼賠我？」

　　在那裝潢與傢俱擺設和現在完全不同、像打通了整層樓的寬敞房間裡，一名穿著亮麗小禮服的女子，正雙手掐起年幼孩子的脖頸，將那瘦弱身子高高懸空，她的容貌，扭曲了臉上一片精緻化妝，無論多高貴的妝容或飾品，都無法掩飾她現在的醜惡。

　　我下意識地伸手想阻擋她、搶過那孩子，然而，我的手卻只能無力地穿過她們。

　　豆大的淚珠滾落她的眼眶、滑過她的臉頰：「如果你長得像那個人就好了，至少我還能愛你……為什麼……為什麼你長的不像那個人呢？你明明是他的孩子啊……卻長得一副這麼討人厭的樣子……長得不像他，叫我怎麼愛你呢？」

　　「對、對不起……媽媽……我快不能……呼吸了……」

　　年幼的他被勒得滿臉漲紅幾近翻紫，不停泛出的淚水濕了他臉面，聽到他斷斷續續無力的求饒，女子才鬆手將他扔了下，見那瘦小的身軀蜷在地上，正不停喘息著差點失去的氧氣，她出腳狠狠踹了他。

　　「我恨你！為什麼要活著！為什麼不快點死一死！我一天都不想看到你！是你毀了我的人生！是你！沒有你就好了！」

　　她接連的重踢，令我心痛不已，正當我想著『就沒人能救救他嗎？』而四處張望這華麗有如宮殿的堂皇空間時，無奈只見一具穿著禮服正裝的人型管家機器人靜守在一旁而已。

　　大門一開，進來的男子慌忙地奔上，將她推離孩子，才回頭護著那似乎難以動彈的瘦小身軀：「妳瘋了嗎？他是妳兒子啊！不好好照顧他就算了，就不能饒過他嗎？」

　　這名男子也是一身名貴正裝，搭上那俐落的健朗身型與精心打理過的髮型，我猜他就是景的外公，雖然景都叫他『爺爺』……而且他乍看之下也相當年輕，幾乎會誤認為和那女人同年紀。

　　「我不要這樣的兒子！」她先是一聲怒吼，之後看著男子將男孩扶起、摟進懷裡安慰時，像瘋了似地笑起：「對，他是我兒子，所以不管我怎麼對待他，都可以。」

　　「妳這孩子！」男子怒了她一眼，她卻像顯擺炫耀似地，屈身抬手，揪上男孩頭上的黑色短髮，硬是將那張哭腫了的臉蛋扯起與她視線相對，甜甜笑起，柔聲問道：「小毓，你告訴爺爺，是不是最喜歡媽媽了？」

　　男孩忍著抽噎，弱聲回：「喜歡……」

　　「所以不管媽媽怎麼打你、罵你，你都不會生氣、不會恨媽媽，對不對？」

　　男子一怒之下揮開她的手：「我真該叫醫院的人將妳抓走！離這孩子遠一點！神經病！」

　　「哈哈哈！我才沒病！我很正常！有病的是你！是他！是全世界的人！我說的話明明是真的！為什麼沒人相信我？！」

　　她發出尖銳刺耳的笑聲，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華服，轉頭回房間去……那房間位置，看起來是我現在正在用的房間。

　　那人型管家跟在她身後走，就像她的專用僕役似地……老實說，在家裡打扮得一副要參加皇家大宴的華麗，身旁又有個人型機器人隨侍，搭上這間有如王宮般的裝潢……牆上的名貴畫作、地上的獸皮地毯、核桃木製傢俱、琳琅滿目的藝術品，生生地將自己活成某本童話書的公主，就連我，也覺得她是瘋了。

　　回過頭，看向那抽抽噎噎的男孩，我胸口疼痛不已。

　　「好了，小毓，你是男孩子，要學會忍耐，別哭了。」

　　在男子的輕拍安撫下，男孩收歛著抽泣。接著，那男人長嘆一口氣：「唉……你別怪你媽媽，她以前不是這樣的……」

　　「嗯……我知道，爺爺……媽媽是因為我才變成這樣……」

　　「不是這樣的，小毓，不是因為你的關係，是因為那個男人……唉，說到頭來，應該是我的關係，是我太寵她，我就她一個寶貝女兒，什麼事都依著她、她想要什麼就給她什麼，她會變成這樣，怪我才對。」

　　我看著那對祖孫，才發覺，對景的事，我一無所知。

　　也許正是還有這麼一位爺爺守護著他，他才能看起來像個正常人一樣吧？為了消弭女兒的錯誤不惜散盡家產，只留下這一棟樓給景過日子，這男人，在離世之前，是不是一直想著如何讓景可以與世隔絕、安安靜靜的生活下去呢？

　　景，雖然得不到母親的愛，但還有一個很寵他的祖父在……這才是他能毫不在乎母親和父親給他的負面影響，隨心所慾活到現在的理由。

　　雖然這麼說很不恰當，但我心裡，有點想像這男人一樣……

　　成為能守護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