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晝白夜之夢

　　我不知道他為何要那樣對待我，只以為他純粹是好玩才那麼欺負我……只剩下五分鐘時間，我試圖想起那一天該是怎樣的日子？那好像是某個特別的節日，所以才精心準備了要送他的禮物……

　　我先將地點定在幼兒園教室內，時間定在早晨九點，老師正要集合孩子們上課的時候，日期則找幾個可能的，一一抽測。

　　眼前黑暗與光明交替間，發現了有段時間景沒有上學，看著日期，似乎是在他媽媽出事後。在他媽媽自殺後的某一天，我找到了那一刻。

　　教室裡兩個孩子正掩面哭泣，一人腳下碎了一地的紙勞作已經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但我想，那應該是一張做成大蛋糕的紙卡，上面寫著我想給景的話，滿滿都是對他的喜歡。

　　在我的印象中，景應該是笑著看我嚎啕大哭的，但現在，他被老師拉離到教室角落，蹲在牆角掩面流淚。

　　對於和記憶中的出入，我已經不感到意外了，頭髮變成憤怒的赤紅、年幼的我不停揉著眼睛擦著眼淚，臉頰和眼眶都揉得紅腫了，哭聲大得掩蓋過所有安慰我的聲音，此時的我，肯定聽不見景的哭聲，因為他的聲音，微弱得像是葉片墜地，那樣安靜。

　　「小毓欺負我！我最討厭小毓了！我不要喜歡你了！我討厭你！」

　　「小靜說會一直喜歡我，根本是騙我的，我討厭騙子，我討厭小靜，小靜都在騙我。」

　　我默默聽著兩個孩子的哭泣，閉上了眼。

　　「時間到了，各位。」

　　耳邊傳來氣閥運作的聲響，我睜眼，已經回到鐵盒裡，而鐵盒的門已然開啟，研究人員與媒體主持人們正一臉期待地望著我，和另外兩人。我深吸了口氣，平緩著現在的心情，邁步踏出鐵棺，將控制面板還給走上前的工作人員，偶然一瞥，見到了另外兩人，極為難看的側臉。

　　主持人忍俊不禁：「這是怎麼回事呢？三位的臉色都很難看呢。仇先生的樣子看來比另外二位好一些，我們就先從仇先生開始好了？」

　　他主動將麥克風遞到我的嘴前，攝影機的鏡頭也隨之轉向我，然而此時，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勉強先擠了幾句客套話出來：「非常感謝各位讓我參與此次體驗，雖然結果有點差強人意，但收穫不少……」

　　「差強人意？怎麼說？」主持人帶笑反問，我頓了一會兒才回答：「我看到的，和我記得的不一樣。」

　　主持人一陣菀薾：「這就是時空穿越的美妙之處啊，在來參與體驗之前，您認為人的記憶是可靠的嗎？」

　　原本我是很相信自己的記憶，但現在，我說不準了。

　　見我沒回應，主持人帶笑繼續解釋：「這就要談到記憶是如何形成的了，人的記憶可不像拍照錄影，完整且真實地紀錄下來再回放，實際上人的記憶是不斷透過回憶再建構強化出來的，通常人會先記得一件主要聚焦之事，其他當時忽略的細節則會透過腦補來完整，甚至會因某些緣故產生虛假記憶……」

　　主持人侃侃而談，然而我已經無心聽入耳，腦中盡是翻覆著，小小的景，哭泣的樣子。

　　在他失去母親之後，他是想像他媽媽對待他那樣對待我嗎？他想知道我會不會和他一樣，無論怎麼被對待，還是會一直愛著他嗎？就像年幼的我說過的話那樣……

　　但，當時的我們，都只是小孩子啊……他不知道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而我，只關注著自己的情緒，不會想到他的心情，更不知道他家的情況……因此，在那之後的二十年裡，他把自己活成了沒心沒肺的樣子，而我，也轉過身去，把感情投注在和他完全不同類型的人身上，尋找著除他以外的，能和我共度一生的伴侶。

　　然而幾經流轉，我仍舊是回到了他的身邊，彷彿是無法逃脫的宿命，愛他，則是我的本能……

　　「那麼，仇先生剛剛提到有不少收穫，是得到怎樣的收穫呢？」

　　主持人的提問，將我的思緒拉回當下，我回答：「我對某個人的感情，從來沒變過。」

　　「哇……這句話聽起來很像告白啊，希望那個人也在線上，能聽到您這句話。」

　　主持人帶著笑意說的話，聽來很像調侃，但現在我已經沒心情對他的話產生任何反應了。

　　「那麼，接下來，莫先生，能接受採訪嗎？」

　　主持人將麥克風轉往那向翊雲的男粉絲，鏡頭也跟著過去……原來他姓莫啊？順著眾人焦點轉移，我能大大方方地將視線停留在那一男一女的臉上。

　　在鏡頭前，那人已經無暇顧及我是不是在看他，整肅著儀態，他看著有些緊張，對著麥克風放大了音量：「可以！我要說的是，我們已經完全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了！這之後我們會儘快整理好，公佈在官方網站上！請大家拭目以待！」

　　完全狀況外的主持人聽得一臉懵圈：「什麼真相？聽起來是很偉大的發現吶，不能在這裡公佈給對時空穿越有興趣的人聽嗎？」

　　「我們需要整理！」姓莫的男人大聲回答。

　　主持人似乎放棄從他那裡了解什麼，改問：「那對這次的體驗，不知您滿意與否？」

　　「非常滿意！對於有爭議的歷史事件，直接回去看個究竟是非常好的方法！」

　　姓莫的才剛吼完，在他身旁那女粉絲，卻哭喪著臉，低喃：「我很失望……對於一向相信的事、崇拜的人，沒想到居然……」

　　「閉嘴！不准再說下去！」

　　在莫姓男子的吼聲威嚇下，那柔弱女子立刻噤聲，慘白著臉、低著頭，雙手捏著裙襬直顫抖。

　　主持人苦笑：「怎麼？二位一起的？」

　　「不是！只是認識的！」莫男回答。

　　「那，藍小姐要說說……」主持人話還未畢，那女子連忙搖頭，像怕被撕成碎片那樣驚恐：「不、不了！我沒有要說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兩人有貓膩，但今天主要的目的不是搞偵探小劇場，主持人也就擱著那兩人不管，開始了正式說明會：「好吧，既然藍小姐不願意接受採訪，那我們就不勉強她了。不過三位體驗者很明顯都經歷了回到過去的體驗，相信在鏡頭前的各位都不會懷疑這件事吧？如果想要拆解過去真相，那麼，必然會發現自己不想面對的事實，所以體驗者們的反應其實也在常理之中，我們反而該給願意面對真相的他們鼓掌，這需要極大的勇氣呢。不過，回到說明會主題上，我們的理想，是造就一座史無前例的時空遊樂園，面向精彩無法預期的異時空體驗，而不是沉緬在無法改變的過去，接下來，將向大家展示過去所有時空實驗取得的成果……」

　　之後冗長的說明我無心聽，反正我也沒有錢參與什麼時空遊樂園藍圖計劃……在鏡頭聚焦於研究團隊的圖像展示時，帶我來的兩個男人，再度向我走來，將我傳送回自己房間去，就像當初他們怎麼定位傳送我那樣。

　　在他們自顧自地消失後，我便關了說明會直播畫面，仰躺在床上，深深吸了口氣……才想到，這房間原本是景的媽媽的房間，是吧？

　　想起莫男和藍女的異樣神情，也同時想起景女說的『我說的話明明是真的！為什麼沒人相信我？』……那出自肺腑的吶喊，聽來很是絕望。

　　我長嘆了口氣，閉上雙眼休息。

　　已然觸及真相，然而人都死了，到底還能爭什麼？我不懂，也不想懂，現在我只覺得好累，想好好睡上一覺……

　　景說他討厭騙子，而我，一直在騙他。

　　現在在我一片幽暗的眼前，只有他離去的背影不斷浮現，無論我怎麼哀求，他都不會再回頭看我一眼，想留下他，只剩一個辦法了……

　　追上他，

　　捉住他，

　　綁起他，

　　禁錮他，

　　以他無法反抗的暴力，將他……

　　不行，我怎能有這種想法？

　　睜眼起身，我離開自己的房間，景正躺在客廳沙發上追劇，一手接過掃地機器人給他送上的一杯清水，自然得就像個廢人大爺。

　　我並不想傷害景，不想他見到我就像看見洪水猛獸，這是我糾結的地方……就算是知道無望的現在，也想要被他所愛、所喜歡，我想要看見他對著我笑，而且是很幸福的那種笑容。

　　突然，景看了自己的左手掌心，像是喃喃自語般地：「啊，我也有欸。」

　　我想他知道我出房間了，是在對著我說話吧：「有啥？細菌嗎？」

　　「痣啦！和合痣！」他抬起左手晃了晃，像是怕我讓椅背擋住看不見似地：「剛剛我追的劇，裡面的女主就說，掌心有痣的人這一生會遇到一個跟她在相反的手上有對應的痣的人，這樣的人就是她命中注定的人，會是一起共度一生的命中伴侶喔。女看右，男看左，你看，我有欸，這是不是代表我這輩子至少保底一個老婆啊？」

　　「你是打算有多少老婆？」我沒好氣地回問，卻也下意識地，抬手看了看自己的雙手掌心……沒有任何的痣，手掌手背或手指，都沒有。

　　「這樣看來可以有一個正宮，跟無數的小老婆！」他嘻笑著回答。

　　「如果命中注定會有一個人，就別肖想著小老婆了，趁早放棄你的後宮夢吧。」

　　他起身趴上沙發椅背，看向我：「欸？你相信這個嗎？」

　　「話題不是你開的嗎？」

　　他微笑起抬手向我招了招：「你過來，讓我看看。」

　　我也就走過去，把雙手攤給他看……很可惜，如果要相信痣代表的命運，那麼我，就不是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了。

　　他突然發出驚呼：「哇靠！兩手都斷掌啊！難怪你打人超痛的！」

　　我忍不住朝他的頭巴了下去。

　　看他抱頭哀哀叫的模樣，我就莫名心情愉悅，我想我得承認，我是真的很愛欺負他。

　　「看來至少斷掌打人很痛這點是很準的。」

　　景：「不過那女主手掌心的痣是自己畫上去的，因為她看見男主手上有痣，又很喜歡男主，才偷偷在自己手上畫痣，希望自己成為男主的命定之人。」

　　「喔。」

　　如果不是景先看了我的手，我也會考慮這麼做呢。

　　現在我不禁幻想起，在未來的某一天，景會當著我的面，在我的右手掌心、和他那痣相對應的位置，點上一點黑。

　　『這樣我們就是命中注定的人了。』

　　但他不是那麼浪漫的人呢……就我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