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陸駒道過晚安後,于熙一邊恍神於『學長真帥氣啊』一邊按下404房電鈴,那前來開門的黑布頭罩與布上紅筆塗畫出的表情,才把于熙的思路一下子拉回到現實……
不對,這更不現實吧?
「……」
一瞬間的定格沉默,于熙產生了點錯覺,他看不見禹利申的真實五官,所以剛剛那陣沉默,他總有種禹利申說了什麼但他聽不到的腦補,當禹利申回頭走回床邊時,他才跟著進房裡,回頭鎖好房門。
「……晚安。」禹利申在床的一側倒頭躺下,明明還抬著手滑手機。
于熙這才發現,錄影機又被擱在桌上,鏡頭對著床這邊,想來又是要錄整晚,也就去拿了換洗衣物與盥洗用具,往浴室去,現在時間也晚了,想到一些令人發毛的事,他只草草以淋浴快速洗過全身、刷牙洗臉、吹乾頭髮後便離開浴室了。
相當意外的是,禹利申已經放下手機,側躺著一動也不動。
看不出那是睡了還是睜著眼,于熙也就隨便整理一下,帶著手機躺上床,滑上好一會兒才倦意來襲……
雖然聽到誰在吵架的聲音,但他仍然不敵肉體的疲憊,連判斷是誰在爭吵的力氣也沒有,就這麼被扯進夢裡去--
那是一座壯觀新穎的兒童遊樂園。
『……不是吧?饒了我吧。』儘管沒有表示,但于熙仍舊在心底如此哀嚎。
塗上七彩亮麗色澤的摩天輪車廂正乘客滿載地緩慢旋轉;旋轉木馬正應和著兒歌旋律上下跑動、令乘坐其上的遊客們歡笑不斷;遠方雲霄飛車、旋轉咖啡杯、海盜船等娛樂設備正令遊客不時發出哀嚎慘叫或高聲歡呼;四周都是帶著零食小吃排隊的人潮。
除卻每個大人小孩臉上的黑布頭套與紅色簡筆表情外,看起來真的很熱鬧很尋常。拜那頭罩所賜,乍看之下像一個又一個的黑氣球在徘徊尋樂,而不是人類。
「……!」「……!!」
有誰在他身邊爭吵個不停,但他聽不清他們的對話,就算東張西望,在他身邊經過的人群也只各做各的事,尋不到正在吵架的人影。
他很快就放棄去弄清誰在吵架這件事,而跨出腳步:『得先找到禹利申才行。』
不知哪來的確信,于熙開始在各個娛樂設備與攜來攘往的人群裡穿梭,這裡的所有人都戴著和吊死鬼與禹利申一樣的黑布頭套,搜尋度更是難上加難。
『找到他之後呢?應該就沒事了。』
宛如一進夢裡,他就被賦予了任務目標,自然而然就知道該做什麼事、該如何完成,所以,他的腳步極其自然地停佇在一年級教室前走廊,在夢境中他甚至不需要懷疑教室為什麼會出現在遊樂園裡。
空盪盪的乾淨走廊上,只有兩名男學生,頭部一樣被黑布所攏罩,看不出誰是誰、表情如何。
學生A先開口,以著故作輕鬆卻聽得出喉頭微顫的低音量:「抱歉打擾你一點時間,我是你隔壁班的,雖然不是同班,但是我想我們……能不能當個朋友?」
學生B只是安靜聽著,不作任何動作。
于熙遠遠看都覺得尷尬,一邊想著A還真有勇氣,另一邊也想著B怎麼毫無反應?至少一句好或不好能說的吧?但又覺得……異常熟悉。
他知道B現在正思量著,A到底有什麼目的。
像是為了化解自己的尷尬,A再度以乾笑兩聲啟口:「你是歸國子女還是交換生?原本是住英國對吧?你爸媽也跟著來這邊住,這樣算歸國吧?」
B這時才出聲,以著極冷的口吻:「我沒在學校說過這些事。」
A連忙解釋:「從老師那裡打聽就知道了,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為了表示我想和你友好的誠意,我已經做過一些功課,像是你上下學只搭公車通勤、跟爸媽一起住、公車路線是XXX、地址是……」
「不要隨便調查別人的隱私,到底想幹嘛?不覺得這麼做很噁心嗎?」
「你不要那麼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然你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表達我的誠意,我對你已經下過十足的苦心……」
「這對我來說不是誠意,別用好意來包裝自己越界的行為!」
一想到連住在哪裡都讓不認識的人知道個一清二楚,就算是只要去通訊錄翻就知道的事,心底的反感仍毫無遺漏地表現在語氣上,就算看不到表情,也猜想得到他們現在是什麼樣的錯愕、震驚與憤怒……
『等等……為什麼我覺得……這事,發生過?!』
于熙被突如其來的熟悉感攫住思緒,他好像是發生過這樣的事:被擅自調查了隱私,當下他只感覺到,對方像是以『知道他的隱私』為手段要逼他乖乖就範,所以他很難得地惡了對方一頓,否則他很少這麼對人惡聲惡氣的。
印象中,那是高一新生入學的前幾天發生的事,A叫什麼名字他沒去打聽,A的長相……他本來就不擅長記住別人的長相了,何況A似乎沒有任何特色能被記住,在課業步上正軌、開始參加社團活動後,那個不在同一班、不在同一社也沒再來找他過的A,很理所當然地被遺忘了。
「如何?想起自己對我造成的傷害,有什麼想說的嗎?」
不知何時,于熙的角度成了學生B,而站在他面前的A,正微低著頭質問他。儘管紅色簡筆畫表情不知為何,變成兩隻灼燒烈焰的破洞與麻繩縫起的長長裂嘴,但于熙很清楚,『他』就是學生A。
心頭一怒,于熙回答:「我沒告訴過你的事,你擅自去查,這並不是什麼好感的表示,正常人不會有誰會因為這樣而覺得高興,我只覺得你在威脅我,像是在表達,如果我不順你的意,你多的是法子弄我,所以我不覺得我該向你道歉。」
「哪有?幾乎所有人聽了都會很開心的跟我做朋友,你才是異類啦怪咖,就你跟別人不一樣。也對,不正常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哪裡不正常嘛。」看不見表情,學生A顫抖著雙肩,發出怪異的笑聲:「我沒要你的道歉,道歉是還要當朋友才需要道歉,不當朋友的話,要那道歉幹嘛?呵……嘻嘻嘻嘻……」
像是遇到無法溝通的瘋子,于熙心底發寒。
「你的話傷透了我的自尊,我討厭你,我恨你,你讓我在你身上下的心血跟時間全被糟踏了,虧我原本還想和你好好相處的……原來你也只不過是個爛人,虛有其表的人渣,骨子裡爛透了,還是個為圖方便連男人也能糾纏上的死同志,幸好沒跟你做朋友,我是不是該感謝你那時候打槍我?呵呵呵。」
當對方表現出敵意後,于熙反而能冷靜了,開始留意對方的肢體,思考丟下他來轉身逃跑的路線。
「你以為逃得掉嗎?」
學生A的右手上,出現一柄開山刀,他舉了起,像是挑釁般地,指向于熙喉頭:「這裡沒人救得了你,況且,那個小鬼頭也讓我知道,我要是在這裡殺了你,你就永遠也沒辦法醒了。」
小鬼頭,說的大概是之前那個吊死鬼了。
既然是夢裡,也沒必要束手就擒,于熙轉身攀跳上圍欄,他們所在地是二樓,欄外就是一樓花壇,僅僅一樓高,似乎在夢裡也不用怕摔死,于熙毫無顧忌奮力一躍,正想著一落地便得全力往前跑,離學生A越遠越好,但在落地一刻--
耳畔手機鬧鈴大作,吵醒他了。
緊緊抓住手機時,他仍未完全自夢裡醒來、重重喘息著,直到要關掉鬧鈴時,隨著視線尋找關閉指示,才把意識完全拉回現實裡。
『原來只是做夢啊……』
回過神,于熙看向床另一側的禹利申,他的頭上仍舊罩著黑布而看不見他是否被吵醒了,只能從他毫無動作的沉靜反應來猜,應該是沒醒吧?
只是,黑布上的簡筆畫五官變了--變得和夢裡的學生A一致,眼睛的部份像是被火焰灼出的焦洞,洞裡一片深暗,並時不時冒出火光,但那火應該不是真的火,畢竟沒有東西燒起來,于熙探了手在那火上也不覺得有熱度。嘴的部份,像是被割開一橫向開口後,再用麻繩以交叉的方式上下縫合,脖子上的繩圈變成絞索。現在的黑布頭套就像是巫毒娃娃……
「你幹嘛?」
禹利申突然冒出的一句,讓于熙一驚,很快便意會過來,對方早就醒了,現在是針對他剛才探手在他眼睛上晃一晃的奇怪動作而發出的疑問。也就冷靜下來後回答:「沒事。」
「……」
現在,禹利申的沉默給他相當大的壓力,他不知道禹利申現在是什麼表情,黑布頭罩上的邪惡模樣又是殺氣重重的,也就避開視線,問:「早餐吃什麼我下去拿。」
「……中式。」
禹利申的語氣聽不出情緒,于熙也就起身去浴室更衣盥洗,整理好自己後拿過房卡就離開404室了。
夢裡那些事是真的嗎?
于熙已經確實想起那件剛入學的事……如果,學生A就是禹利申呢?
『禹利申想殺我嗎?但是昨天之前明明好好的……或者該說,我知道他很討厭我,但是那個程度還不至於想殺我吧?如果他是學生A,那他對待我的態度應該要更厭惡、甚至是憎恨才對?』
于熙在往一樓的路上,不停思考著,並在櫃檯前點餐時旁若無人地搖了搖頭:
『不,也許我不該把夢境當真,畢竟只是個夢而已……把夢當真,不就跟那些做夢夢到男女朋友出軌、醒來把男女朋友暴打一頓的神經病一樣了嗎?絕對不能對禹利申說什麼奇怪的話,不然一定會被當成瘋子神經病的……』
倒了杯熱茶,往等餐的座位區去,隨便拉了張椅子坐下,週遭來等餐的人全都是不認識的房客,也沒必要去在意誰。
『何況夢裡的任何東西都會被替換來替換去,說不定只是被喚醒的記憶把禹利申給代進學生A,不一定他們兩個就真的有關係。那個吊死鬼會想引起我們兩人間的衝突嗎?像是借誰的手殺掉誰這種事?』
櫃檯的人叫了號,叫了三聲他才聽進耳裡,起身去拿餐。
『是說為什麼我要用邏輯去分析思考這種完全不科學的事?說到底,我就只是想起那件事而已。』
腦袋裡不停轉著,幾乎是以下意識的動作,把兩人份早餐的餐盤捧回404房去了。
無意識地吐了口氣,自行設法開了房門,把餐捧回房裡去,禹利申已經起身坐在床沿,檢視攝影機裡的錄像。于熙隨手鎖上房門,把食物擱到桌上去,自己拿了一份往床邊坐下,慢條斯里地啜上一口熱咖啡,看著禹利申放下攝影機、拿過遙控器打開電視機、取餐到床沿坐下,先喝上一口豆漿,再拿起饅頭送進嘴裡……
頭上的黑布頭套就只是個不具體的影像,他送進嘴裡的餐食毫無阻隔,甚至能聽得到他咀嚼的聲音。
「看什麼?吃你的啦。」
禹利申發出極不爽的低語,于熙才查覺,自己剛剛一直盯著他看,才連忙把視線擺回自己的餐點上,以叉子叉了些生菜沙拉進嘴裡。
『如果說,吊死鬼想讓我害怕禹利申,進而讓我想動手傷害他……被附身的人到底是誰?』
然後才發現……
『他原本長什麼樣子?』
『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