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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過了幾時辰,紅燭燒盡凝成淚,陸遠方能擺佈手指時,便奮力地,匍伏朝著床爬去,揪上幃帳,扯起自己的身子,攀上床沿。

 

  自杜溪子灰飛煙滅後,仙君沒再動彈過,一身觸目驚心的勒痕、自口中漫流而出染紅頸子至胸膛的暗紅,半歛失焦藍瞳宛若死物,留在那身軀上的累累傷痕,讓那段不忍卒睹的畫面依舊歷歷在目。

 

  「……都怪我……若不是我讓他迷了心竅……仙君也不會……」

 

  自責與悲痛擰緊了他的眉目、痠熱了他的眼眶,但他現在所能做的,也不過是,拚力扯起染血的嫁衣與喜被,蓋上仙君傷痕累累的身子,靠緊著那冰冷的軀體,執起仙君蒼白無力的手掌,正要貼上臉頰時,就被眼淚給打濕了。

 

  「對不起……仙君……」

 

  似是被那淚所打醒,慘白纖弱的手指輕顫,翻掌撫上陸遠臉頰,像要為他拭去眼淚那樣。

 

  仙君忽地抽起上身,甚不靈活地朝陸遠身上撞來,凌亂的長髮令陸遠看不清他的面容,便被他倚了上,以虛弱之音,道:「遠兒……你無事便好……」

 

  倚在他肩上的身子顫抖不止,隨著哽咽的喉音,在他肩上打落幾滴濕熱:「師尊怨的,是我……你只是、被牽累……該道歉的……是本座……」

 

  「仙君……」

 

  一向高傲冷峻的河神、只獨寵他的妖仙,如今在他面前,卻脆弱得宛如……

 

  --殘花敗柳。

 

  他想起了人們,對被人玷汙的女子是這般稱呼,帶著蔑視的意味……

 

  但,他是他最敬仰愛慕的人啊。

 

  一念及此,陸遠的心,疼得像要裂了,抬手想回擁仙君、想成為他的支柱,卻是眼前一暗,最後,只聽得仙君困惑輕喚:「遠兒?」

 

  便失了意識。


 

     *     *     *     *     *


 

  那年嚴冬,來得特別早。

 

  依稀記得成親的日子,訂在寒露之後、霜降之前,但醒來時,已過立冬。

 

  陸遠身披純白棉襖,立於冰封河面上,遙望已銀霜輕覆的山川。雖然自小生於明熙江畔,但他也是首次見到河面冰封的壯景,也許是此山區較為寒冷?陸遠只曉得,幾寸深的透明冰層下江水仍流動、魚兒仍悠游的場景,甚是奇妙。

 

  守在他身旁的仙君換上一身白狐皮斗篷,抬手盛接天上紛飛銀絮,只道是:「雪絮紛飛,又是一年歲。」

 

  陸遠只憶得,長久的昏沉睡眠中,因口中被灌入極苦湯藥而模糊睜眼時,所見得皆是仙君面容,尚有一銀髮銀鬚老人,與仙君說著:『此兒有仙緣無仙命,雙陽相灼,必損陽壽。老朽勸你,適時放手,方得圓滿。』

 

  他不知那老人是誰,只記得當時自己聽到時的感受極為抗拒,無奈身子不聽使喚。

 

  仙君卻甚是恭敬:『謝先生指示,晚輩想知,魔根入體是否為他留下後患?』

 

  老人捻了捻長鬚,回:『傷及魂魄,後患必有,若能備上……』

 

  陸遠只記得這裡,之後老人向仙君討要了什麼,他不得而知,當他清醒過來後,還未記起這件事,就讓仙君餵了碗極苦的藥湯,之後,仙君便問他:「玩雪否?」

 

  也沒多想,就衝著那嘴角微微上揚,陸遠點頭了,這就是為什麼現在他們在江面上的原因--也是為什麼他要屈著身子、以戴上棉手套的雙手在冰面上攬集雪堆,試圖堆起什麼玩意兒逗仙君開心的原因。

 

  他在仙君最需要有人陪伴安慰的時候缺席了,甚至還成為他必須照顧的負累。一想起此事,他就難受得心口疼,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是為他拭去眼淚的那個人……

 

  現在在他身旁的仙君,看起來極好,一如發生這些事之前的模樣--淡漠清冷、不食人間煙火,白淨如出水芙蓉,高潔如天上明月,俊雅如玉樹臨風。

 

  唯有那手腕上被袖子遮掩、偶爾不慎露出的薄青紫痕,銘記那慘澹一夜。

 

  想著仙君肯定不想聽那一夜的事,陸遠小腦袋瓜兒轉了轉,唯一想到的話題,也不過是:「啊,對了,不曉得那時候仙君扔給村子裡人的那個寶箱妖怪,現在怎麼了?」

 

  「早已回觀。那群人拿牠沒辦法,沒兩天就把牠晾在河邊發愣,本座見牠閒得發慌,便帶回觀裡早早騙睡了。」

 

  如此回應的仙君,唇邊微微上揚,似是心情甚佳。

 

  陸遠也就稍放寬心,看著手上攏起的雪堆,想了想,捏起兔子來。

 

  「遠兒喜歡兔子嗎?」仙君問。

 

  「嗯,兔子好吃。」陸遠回答。

 

  畢竟在遇到仙君之前,他靠自己設陷阱捉到的獵物裡,兔子肉最多、最甜,毛剝下來也有人拿銅錢跟他換,是他最希望捕到的獵物之一,再來就是野雞吧?

 

  但是,他突然想起仙君養烏龜的事,而抬頭望向身旁的仙君:「仙君,你不會又要養兔子了吧?」

 

  「……你不是喜歡嗎?」

 

  「喜歡,但是不養喔。」

 

  如果他喜歡什麼仙君就養什麼,那很傷腦筋啊……但這番心意,又怎能讓他不開心呢?陸遠心裡暗叫不妙:『明明是我想讓仙君開心的,怎麼反而是仙君在逗我開心呢?』

 

  回過神來時,仙君已經蹲在他身旁,學著他攏冰上細雪聚成堆:「遠兒說不養便不養,本座也捏幾隻兔子給你吧。」

 

  見著仙君很認真地把雪團在掌中塑形,陸遠此時的心境已經不僅僅是樂得開花能形容,甚至是心臟遭到暴擊要死掉了的感覺:『仙、仙君!太可愛了!』

 

  也許那個老爺爺說的是對的,跟這樣的仙君一起過日子,他好像會因為這樣提早結束生命啊?

 

  捏著雪兔子時,仙君再度啟唇:「遠兒,本座問你一件至關重要之事……和本座一起生活,但活不過四十,與回到人群之中生活安享天年……你想怎麼選?當然,本座會給你一筆錢財打點好你的生活起居,不會讓你空著手讓別人白欺負你。」

 

  這才把陸遠自春暖花開的錯覺裡生生拉回,令他一怔,但這是他早已知曉只等待時機開口問的事,也就在穩了神後,回答:「還用得著選嗎?就算活不過一年,我也要和仙君在一起!沒有仙君的日子,就算是活上一百年又有什麼意思呢?!」

 

  仙君一陣錯愕,便揚起五味雜陳的微笑:「遠兒說話很甜啊……」

 

  「我沒有甜你!我是認真的!」

 

  瞬間而起的怒意,因何而起?陸遠很快便尋思到原因:「仙君不相信我的心意嗎?」

 

  仙君歛了笑,低眸迴開的視線,又是投向何方?

 

  陸遠心裡一疼。他無法想像,當仙君只能孤身一人面對這滿身瘡痍時,得出了怎樣的結論?

 

  仙君低語:「若是不重視你的心意,本座早便將你托予人照料,本座也想過,若是為你好,或許不該問你……」

 

  沉默半晌,而呢喃:「或許也只是……不想你恨我……」

 

  「對!如果你那麼做了!我真的會恨你!無論用上什麼辦法我都要回到明熙江!就算當個水鬼我都要找到你!」

 

  陸遠撲上,揪住仙君前襟,令那對冰藍眼瞳能好好地正視著他,質問:「你說過你是答應和我成親的!莫不是反悔了?!你和我喝過交杯酒、起過誓的!」

 

  仙君怔愣間,薄唇微顫,像是被觸及極痛之處,久久不發一語。

 

  「還是你覺得我只是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無論我傳達給你的每一句話,都是定河真人透過我的嘴說的?不!我是真心實意的!我是從定河真人那裡學了不少事!但我的心意,一直都是我的不是他的!」

 

  見仙君只是圓睜著眼回視自己,語言似乎無法相通那般,陸遠牙一咬,朝那微啟卻無言的薄唇強吻而上,他的怨憤,令他無法吻得溫柔,將仙君撞得跌坐於冰床,嘴上磕出一縷微鹹血腥,但仙君卻不因疼而推開他,只是默然地落下兩行淚……

 

  任他在唇上縱情、進嘴裡肆虐,任一個僅十歲的孩童將他壓倒在寒冰之上,揉碎了方才好不容易才團起的粉雪。

 

  只要他不說,無人知曉他傷得有多重,唯有陸遠,幾句言語、幾個舉動,就能輕易打破他好不容易塑造出的假象,暴露出早已潰裂的形骸。

 

  「……我明白了……一切聽你的。」

 

  自唇中輕洩對陸遠的應許,不是以高高在上的神職身份,而是以陸遠夫婿的身份。

 

  聽得仙君那幾乎是落雪聲似地細語,陸遠這才冷靜下來,因著自己失去理智的暴衝,而低頭伏在仙君頸窩,自慚得幾乎不敢再對上他的眼。

 

  仙君抬手輕輕摟著他那瘦小肩胛,柔聲云:「遠兒……好溫暖,就這麼待一下也無妨。待會一起堆幾隻兔子,帶回觀裡玩賞如何?」

 

  陸遠默然,只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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