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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手術室裡被推了出來,因警方聯絡而趕到的家人圍在淡草綠色的病床旁、著急跟在推病床的護理師後一起移動,往急診觀察病房去。床上的傷患整張臉被覆上了重重紗布,刻意露出的鼻處與嘴上一排縫,罩上了氧氣罩,血塊凝結在髮絲處,隨行的點滴扎著她的右手手臂,家人只能從她的衣著來肯定她的確是翠兒。

  

  母親與姐姐急得眼淚狂掉,在父親氣極敗壞的追問下,護理師回答:「令嬡的臉皮完全被扯掉,醫生先暫時替她敷上假皮,替代皮膚保護防止水份流失……人工植皮部份,主治醫師待會兒會與你們詳談。」

  

  「請別拆紗布繃帶,讓我們來處理。」

  

  將她推入急診觀察病房後,護理師交待:「請別太慌張,她醒來的時候麻煩你們別讓她情緒太過激動,盡量安撫她。相信現在的整形技術,一定能讓她的臉跟以前一樣。」

  

  「麻醉要一個小時之後才會完全退掉。要是她有什麼異樣,立刻按這個鈴,我們會馬上進來。」

  

  交待過後,護理師們離開病房,急診處裡還有很多事情要她們去處理。父母守在病床旁,痛心疾首、老淚縱橫,翠兒的姐姐只得一邊哭著,拿起手機走出病房:「爸,媽,我打電話叫弟請假回來一趟……」

  

  父母沒有回她的話。走出醫院,她獨自站在急診處外的路旁,看著救護車出入、病患家屬的車來來往往……忍不住痛哭失聲,她以手機撥出弟弟的電話:「喂?小肯…翠兒出事了……整張臉都不見了…你快點回來……嗚……」

  

  電話那頭傳來學子的焦急安慰聲,要她別太難過,他會立刻趕回來之類的話,便將通話切斷了。她知道妹妹今天出門是有約會的,於是她快步回到病房,拿起妹妹被放置在床旁的金色手提包,翻找出她的手機,便再度走出醫院。在手機中,她找到一封道歉的新短信,便回撥了回去,忍著哽咽,她的語氣透著憤怒:「喂?你是翠兒的男朋友嗎?叫勛哲的……本來今晚你是要跟我妹約會的吧?你在哪裡?」

  

  此時的勛哲已經買好一大束玫瑰,正在翠兒家樓下停好機車。見翠兒家燈火還亮著,他還沒發現到出了什麼事,只回問:「是啊,我遲到了。她在生氣對不對?翠兒的姐姐,求妳幫我講兩句好話啦……我不是故意遲到的,麻煩妳下來開個門好不好?」

  

  「你在我家?」她先是一聲問句,便沉了語氣:「我們急著出門忘了關燈。你想見翠兒的話,到聖恩醫院的急診處來,我在急診門口這裡等你。」

  

  「急診?誰出事了?」

  

  「不要問了!快給我死過來!」

  

  氣得大吼,她切斷通話。在微冷夜風中,她以五步之步伐來來回回踱著,來回有四五趟了,她才停下腳步,仰頭深吸一口氣,才長吐一口氣,一手撫著胸口,她告訴自己,要冷靜。

  

  『這件事是意外,不是翠兒男朋友的錯,真的是意外,怪罪他沒用……』忍不住又落下一滴淚,她擰緊了拳、咬緊了牙關:『但要是他沒約翠兒出門、一直好好跟在她的身邊,不會發生這種意外,絕對不會!』

  

  護士說她的臉是被扯掉的,警方也在他們剛抵達急診處時,就向他們提起過,現場找不到兇器,也找不到她的臉皮……相當有可能,她是遭到某人的攻擊,不排除可能是『不只一人』。畢竟,『意外事故』不會把一張臉沿著髮際線撕得這麼乾淨、這麼剛好,剛好到能在下巴處留下簡潔銳利的切痕,還完好地留下了鼻樑骨,讓隨行的醫護人員也慘白了臉……

  

  好長一段時間,急診處門口出入的人少了,不是留在病房,就是先回家去休息,站在這裡的,只剩她和兩名警衛。在這時,一輛機車閃著刺目的大燈,繞過醫院大門直直朝這方騎來,在機車停車處降低了速度,找好停車位、停好機車後,騎乘機車的該名騎士才將安全帽取下,先把腳踏板處上放的九十九朵玫瑰花束抱了起來,才能將安全帽隨便扔下。離開該停車區,他便看見芬妮,抱著花急急朝她跑來:「是翠兒的姐姐嗎?翠兒呢?現在是誰出事?為什麼在這裡?」

  

  「是翠兒出事了,跟我進來。」

  

  算算時間,也該是她醒來的時候。走進醫護人員忙得沒心情露出笑容、病患傷患不時發出低吟、家屬擾攘的急診處,來到觀察病房前,就聽到翠兒哀叫大喊著他們聽不懂的呼喊。被吸引來的護理師立刻跟進去安撫:「不要慌!不要碰臉上的紗布!妳的眼睛沒問題!可是暫時需要矇起來,不然眼球很可能會過乾而影響視力!」

  

  「為什麼?她在說什麼我們聽不懂!」幫著丈夫緊押著女兒,母親忍不住又哭了起來,護理師只得解釋:「因為她的嘴唇不見了,這影響到發音。啊!這只是暫時的!只要順利做完植皮療程,她會復原的!」

  

  「她……她是翠兒?」站在門口處,勛哲慘白了臉……一聽到他的聲音,翠兒掙扎的動作靜止了。玫瑰花從他手中墜落,芬妮低身將它撿了起來,因強忍憤怒而顫抖著捧花的指尖。

  

  翠兒靜靜躺回病床上,仰著臉,紗布底下似乎靜靜飲泣著沒有光明的未來。另一名護理師走了過來,與先前那名護理師討論:「她的狀況好像還算穩定,看要不要移到燒燙傷病房去?」

  

  「剛剛已經聯絡過了,醫生說,沒問題的話就讓她過去。我幫妳吧。」

  

  看著護理師進房,將床腳的固定扣打開,準備為她換病房,勛哲支吾著:「我……我……」

  

  「你要留下來陪她過夜。」芬妮紅著眼眶,沉著語調回答。

  

  所有顏面燒燙傷的人,植皮療程都得花費好幾年,過程聽說相當痛苦,而且通常臉部再怎麼整形,都會跟正常人不大一樣……勛哲不是只在意外表,但他驚慌,驚慌於他不知道他有沒有心理準備,和這樣的她共度一生?他更驚慌不知道當她拆下紗布時、當他每天早晨睜眼看見她時,他會有什麼反應?

  

  他們明明只是學生情侶而已,一生一世什麼的,他本來就沒有想過啊?

  

  他該有心理準備和她一輩子生活在一起,但他害怕,面對芬妮不時投來的暗隱怨懟眼神,好似在提醒著:『敢在這時候拋棄我妹妹,我會殺了你。』

  

  念頭一轉,只顧著想自己的未來也未免太自私了,他該幫助翠兒度過這層難關。

  

  

     *     *     *     *     *

  

  

  守在病房,在似是無止盡的沉痛靜默中,時間緩緩流逝,度過了兩天,卻如兩年那般長久。

  

  一向最愛說話的翠兒,連一聲吭也沒有,家人只能透過她緊張揪起的手部肌肉,猜測她所承受的痛苦有多巨大,護理師們能給的形容,就是『像火在燒』一樣,所以護理師必須經常為她施打止痛藥劑進點滴瓶裡。

  

  植皮手術費用相當昂貴,父親只得忙得像無頭蒼蠅那般,急著向親友借錢。母親的眼淚如泉湧,止不了淚流,想著全家人總不能因此而不工作,芬妮第二天就開始正常上班工作,而第二天弟弟也回學校去上課了。

  

  偶然見到勛哲的眼睛常常停留在年輕的護理師身上,雖然那只是正常和人對話時會有的表現,但看在此時的翠兒眼裡,是說不出的妒嫉與憤恨。以比手劃腳的方式,翠兒向護理師討來紙筆,寫上她的要求。在眼睛只能短暫視物、且大多模糊痠澀的此時,她憑藉著提筆習慣和觸感書寫,還是可以寫出眾人勉強能辨識的文字:【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今晚讓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別來打擾我】

  

  「妳別想不開啊……」母親現在只擔心這件事情,父親因手上有緊急公事該處理,只得順著翠兒的話意,將母親拉出病房:「就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她現在需要安靜啊。護理師,麻煩妳們幫我們多留意她一點,別讓她想不開啊。」

  

  「那我先回去睡一覺,明早再來看妳。」勛哲老早就想奔出沉悶的病房,但一踏出病房門,心裡油然生起一股罪惡感,但他立刻為自己找到藉口:『我需要一個晚上準備要在這裡換洗的衣服,還有日常用品……何況蹺了兩天課,我該趕一下報告。』

  

  在親人和男友全離開病房之後,護理師替她加了點止痛在點滴裡,為眼球滴上滋潤保濕的眼藥水並敷上假皮讓她好過一些,做完體溫和脈搏紀錄便離開病房,關上隔音效果極佳的房門後,這病房裡靜得可怕,讓翠兒的思緒不禁縈繞在警員問她的一句話上:『妳有沒有得罪過什麼人?』

  

  一個不把她整到這地步不甘心的人……她當然有名單,她可以列出一大串的人名,但面對警員的時候,不知為何腦中一片空白,她寫不出半個人的名字……如果是她們,她們為什麼要做到這地步?當然跟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有關,警員勢必要問她為什麼會結仇?那些人也不是什麼變態狂、精神病患,而她,連當時被什麼東西撞上、撞飛,也沒看清,她只看到一瞬間閃過的黑影……

  

  儘管眼睛敷著假皮無法視物,但她仍拿起紙和筆,這次她要清楚的讓警員去查這些人,然後還她一個公道。第一個下筆的名字,當然是……

  

  「劉芷櫻。」左側傳來銀鈴般好聽的女子嗓音,翠兒無法看見是誰站在她的身旁,但她驚愕,照理而言在護理師離開之後,這房裡沒有任何人才對,偏偏此時的她無法開口,急速寫下三個字:【妳是誰】

  

  像沒看到她的問句,那女子笑道:「芷櫻,她要向警察說出妳的名字哎……怎麼辦呢?」

  

  「我有不在場證明,她要說就讓她去說吧。」

  

  從翠兒右側傳來有點熟悉的聲音,她心頭一驚,筆尖停在離紙三釐處顫抖不已。左側的女子再度發出談笑聲:「眼睛看不見、嘴巴說不出正常的話語,很可怕吧?妳一定很在意自己現在臉變成什麼樣吧?他們告訴妳什麼?他們只告訴妳,妳的問題整形手術可以擺平,好像沒人告訴過妳,妳現在的臉變成什麼樣吧?」

  

  左側傳來芷櫻的冷冷語氣:「醜女,去死好了。留在這世上幹嘛?拖垮妳家的經濟、毀掉學長的未來,除了這兩件事妳還能幹嘛?」

  

  聲音沉默了,歸於平靜就似從未出現過那般。

  

  

     *     *     *     *     *

  

  

  回到自家,那凌亂不堪的房間裡,垃圾滿出垃圾桶而散了一地,沒人進門整理過就像兩天前他出門那般。勛哲將背包隨便扔下,一屁股蹬上床邊,仰頭長吐一口氣,滿胸的鬱悶和無奈,這才稍稍紓解一點。

  

  低下頭衡量著現在該先做什麼事,靜默半晌後,下意識地望向窗戶,窗外已是深夜街景,深藍夜色襯底,墨黑電線桿、黑色蛛絲般的電線勾勒著死寂,由下方發出微光的街燈染上一點清冷,看來是如此尋常,但卻也凝結著一股鬱悶,沒有一樣景色物體會動,就像被壓扁的平面。

  

  窗台下放置著一盒約長三十公分、寬二十公分、高十五公分的禮盒,以粉紅色繪有紅色愛心的彩虹光澤包裝紙包裝,再以銀色緞帶花綴上禮盒盒角。那是誰送來的禮物?包裝得就像情人節的禮物。

  

  打開窗戶,他從窗外拿進那禮盒,盒上被以鐵絲線繫著一張籤條,以電腦打字印上『給心愛的勛哲:這是你最喜歡的、獨一無二的禮物。內裝易碎物品,請小心輕放』。

  

  怎麼看都很可疑,但他還是選擇拆開那層包裝紙。紙裡包著的是銀白色厚紙盒,以膠膜刷得光亮的紙盒表面就似價位極高的洋酒禮盒,盒上以壓印印著一排優美的字:【殘破卻永恆的生命紀念】,和精緻細膩的火絨草紋章,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文字。

  

  打開盒蓋,盒內以玻璃封隔、暗紅色天鵝絨為底,舖著一張純白的人臉面具,闔著眼皮微揚唇角的靜謐祥和神情,就像聖堂裡莊嚴的女神像,或畫中酣眠甜睡的美麗女子。勛哲忍不住拿起紙盒,以不同角度觀賞這透著詭異氣息、但光澤觸感明顯和塑膠不同的藝術品。

  

  它的確沒有什麼彩繪或雕刻技巧,但就是說不上的綺麗,蘊藏在每一根細毛、每一道紋路、每一個毛孔,在底部玻璃撐起的美麗弧線上,睫毛就似自然生長般地,根根分明自眼皮處張開,要上哪兒買做工精細到連眼皮都做的面具呢?面具的嘴唇處更是一絕,也許是刷過特殊的漆,唇部是淡淡的偏紫粉紅,閃著水嫩的光澤,微勾起攝人神魂的抿嘴淺笑。

  

  「太美了……」尚未深思前就脫口而出的一句低聲驚嘆,在深思過後,他還是只能說出這句驚嘆。它的藝術性已經洗去人形物總會帶著的陰森印象,但日光燈多少讓它的美稍減。

  

  勛哲起身將書櫃清出一格,把面具連同裝有玻璃保護的盒子放上去,房間的紊亂明顯在削弱它的美,於是勛哲捲起袖子,開始清理房間。

  

  他不知道禮物是誰送的,也大概猜得出來價位不斐,為它清理房間是該做的事情。送禮的人說對了一句,眼下在他的生命中,這的確成為他最喜歡的收集品裝飾。不知為何,面具看來有點面善,但每個人的臉大概都長得大同小異,他也看不出來那像誰,任何一名瓜子臉的女孩都像,若說要最漂亮,幾天前和芷櫻交好、和翠兒爭執的漂亮女孩,就很像這面具。

  

  盒蓋他捨不得丟,將之收疊在盒底一同放上書櫃。大致清掃完房裡的垃圾和灰塵,他打開電腦收發電子郵件,那張面具就像他所熟悉了的,靜靜在他身後,守著一片自然的沉默。

  

  

     *     *     *     *     *

  

  

  忍著痛覺和直鑽進耳根深處的剝離聲,翠兒拆下紗布與覆眼的假皮,也將覆在臉上的一層膠質假皮自腦門上輕輕撕剝下……她的眼睛看得到,但卻眨不了,只能直視著攤在她手上的那幾塊淡棕黃色的假皮,凝結著暗紅色血漿,一小滴、一小滴……噁心的顏色。

  

  站起身子,她抽掉手臂上的注射針頭,走向特殊病房裡附設的廁所,打開電燈開關,眼球的乾痛令她難受。鏡中,她的臉是一片血紅:清晰可見的筋肉紋路、失去嘴唇而顯得腥楬的牙齒、僅剩鼻樑軟骨和薄薄肌肉的鼻子,失去眼瞼的眼球大剌剌地完全裸露……她叫不出聲,只能無力地癱倒在地。

  

  『醜女,去死好了。』

  

  哭不出眼淚,眼睛已經漸漸看不見了。

  

  她以模糊的視力,步出廁所,走向病房的窗戶。身後傳來護理師開門的聲音,她使勁拉開窗戶,在護理師高喊一聲「別跳下去啊!」之時,一腳跨上了窗台,另一腳用力一蹬,張狂的夜風奪去她最後的視野,她再也看不見……急速下墜的風速就像死神最後的提醒:『妳不需要再看了。』

  

  「碰!」

  

  是最後深擊入腦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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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鴉青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