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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車嗚鳴聲不絕於耳,以黃膠帶圍起墜樓亡者的周圍,禁止任何人進入。正當警察忙著做紀錄、畫圈拍照存證時,現場喧鬧不已,除卻樓上病患探頭好奇觀看、週遭媒體與路人的八卦耳語,就是死者家屬與院方的爭執不休了。

  

  地上因夜色深沉而宛如潑黑的血泊,倒臥著腦漿迸裂的死者。以頭部為中心點飛濺到一尺外的碎肉腦漿與骨片,與她那張鮮紅肌肉分明、眼球皆爆彈塗地、雙排楬牙顯露斷裂的染血裸臉比較起來,腦殼破裂變形似乎還算小意思。失去嘴唇的牙排看來似笑非笑,幾根脫落、大致還鑲在臉上的紅楬微閃白色反光,讓辦案人員拍完照後急急替她蓋上白布,那極像嘲笑的色澤分佈,讓人沒有真實感,卻打從心裡無法磨滅。

  

  看完了想看的鬧劇,一直處在圍觀人群外的兩名女孩這才迴身離開。

  

  芷櫻語氣平淡中略帶不滿地低聲說道:「才幾句話而已就想不開,這女人怎麼這麼經不起人說?個性這麼草莓,我原先還想她應該會抱著想找我報仇的心態,苟延殘喘下去呢。早知道就不去探望她了,讓她改天自己受不了再自殺,也不會讓我現在成了罪人啊。」

  

  「事情都發生了,再想也無濟於事。」桃樂絲語帶無奈地低聲回應。

  

  「當然的事嘍。是她自己要自殺的,我又沒要她死。」芷櫻故作冷淡地回答。在燈光不明的晚夜之色裡,她臉色的蒼白,桃樂絲不會注意到,她全身的冷汗也在夜風輕拂中立刻風乾,她可以表現得理直氣壯,但騙得過桃樂絲,騙不過自己的良心。不自覺地深鎖著眉頭,她低語:「我身體不舒服,可以送我回家休息嗎?」

  

  「當然的事啊。剛剛看到那種場景,今晚妳自己一個睡會做惡夢吧?不如這樣吧,我陪妳睡,好嗎?」

  

  「不好吧?」雖然很想應允,但她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在桃樂絲面前示弱。桃樂絲先是面有難色,才不好意思地輕吐小舌:「好吧,事實上呢……我會做惡夢,所以請妳陪我睡,好嗎?」

  

  「……只好這樣嘍。」

  

  芷櫻語帶無奈地回答,但心裡其實是高興的。

  

  慢步走在沒什麼路人的夜間街巷,寂靜總是令人感到害怕。芷櫻把桃樂絲的手握得死緊,在天候微涼的此刻不爭氣地滲出手汗,在她沒說話的此刻,芷櫻只好自己找話題,來削減心頭的不安:「不知道學長看到妳送的禮物沒有?」

  

  「肯定看到嘍。妳很在意他有什麼反應嗎?」

  

  「當然嘍!妳想想,人的臉皮哎!那很噁心、很恐怖,正常人看到一定都會被嚇到吧……何況還是學妹的臉,學長一定會嚇得立刻報警處理。要是警察找到我家來時,我要怎麼回應好?」

  

  「不在場證明我會替妳搞定啦……只是,我想妳應該看看那個標本,好歹也是妳用『很重要的東西』換來的。」

  

  桃樂絲口中『很重要的東西』,對芷櫻而言只是一個吻而已。姑且不管吻是不是很重要,芷櫻沒好氣地回答她的問題:「我才不要看呢。那麼可怕的東西……我才不要看她的臉,我討厭她的臉,很噁心。妳自己也說她的臉不好看吧?」

  

  「很好看啊。我想我應該是說不乾淨吧?」桃樂絲很認真地想了幾秒,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起,我記性不好,不過我應該沒說她難看吧?」

  

  「妳自己明明也不喜歡她的臉……」

  

  一見她不高興,桃樂絲立刻以臉磨蹭著她的手臂,學貓一樣裝可愛撒嬌:「啊,芷櫻別欺負記性不好的人嘛……好累哦,我們快點回家休息嘛!」

  

  「跟我撒嬌是沒用的!」芷櫻玩鬧似地拉起她的臉頰,讓她直嚷著痛。

  

  一路吵吵鬧鬧,當她們回到她家、走上二樓臥室後,芷櫻心裡才完全踏實,不再惶恐。兩名女孩簡單梳洗後,便換上睡衣一同躺在芷櫻的床上。單人床擠上兩名女孩是有點擠,但此時擠一點才不會想太多而感到害怕。

  

  完全沉澱心緒後,芷櫻躺在床上緊握著桃樂絲的手,那女孩已經閉著眼、因規律呼吸而平穩起伏,芷櫻尚無法入眠,想著想著,她低聲在桃樂絲耳畔問道:「妳很有錢吧?」

  

  桃樂絲眼睛沒睜開,只像是夢囈地回答她的話:「嗯……夠用而已啦……人家好睏哦……」

  

  「我和妳,一起教訓那些只靠臉蛋、就趾高氣昂不可一世的女人吧。」

  

  半眨著眼,桃樂絲的語氣柔軟而帶著迷糊:「不要啦……燕子會討厭我哎……」

  

  「對了,那個店長不是妳哥哥嗎?只要是妳的要求,他一定是免費幫忙的嘛……」

  

  「不行啦……」桃樂絲伸手揉了揉因疲累而睜不開的眼皮,撒嬌地低語:「芷櫻……不要害我被他討厭嘛……」

  

  「他不會討厭妳啦!妳不是他妹妹嗎?這是替天行道,這是正義啊!讓那些可惡的女人沒辦法再囂張,再少一大票倒楣的色狼栽在她們手上!」芷櫻低聲嚷嚷著,桃樂絲只得勉強打開眼皮:「芷櫻……十年壽命,換一次交易,這樣就好了嘛……為什麼一定要燕子免費幫忙?」

  

  「我說要繼續,妳就說燕子會生氣啊。」

  

  「是哦……」

  

  桃樂絲累得又閉上眼,芷櫻在沉默三秒後,便探頭吻上桃樂絲的嘴唇,那柔軟濕滑的觸感立刻令她睜大了眼。芷櫻的唇從她的嘴上挪開時,才揚起一個笑:「我先預付下一次的費用!妳可不許毀約哦!晚安!」

  

  桃樂絲睜大著眼,愣愣盯著她滿足閉眼而眠的側臉……良久,她輕吐口氣,微蹙了眉頭。

  

  『契約無效。』

  

  

     *     *     *     *     *

  

  

  「燕子,你真是太厲害了!我果然沒有看錯人!你是冠軍!」

  

  一大清早在碎堂的廚房裡,白鬼穿著一副家庭主婦模樣,一手持著煎蛋鍋鏟、一手朝剛起床下樓的子燕比了個大拇指,笑得超燦爛。子燕沒理會她,進廁所裡盥洗完畢後,回到樓上換了一套便服,便下樓,讓剛在休憩室桌上放好飲料的白鬼追了下,在階梯處揪住他的肩頭夾克:「慢著!吃完早餐才准走!你這麼早上哪兒去啊?不會是外頭有女人吧?!」

  

  「去工作。妳以為我跟妳一樣,整天無所事事啊?」子燕沒好氣地回答。像是讓她一吼而叫醒了其他小東西,樓上蹦蹦跳跳加上吵吵鬧鬧,讓子燕大吼出聲:「安靜一點!」

  

  「好兇哦!」白鬼嚇得抱住樓梯扶手下的鐵欄,不停發抖:「好兇!好兇!好兇哦!」

  

  在樓上的小東西們也被嚇得全部抱頭趴在地上,動也不敢動一下。

  

  沉默數秒,子燕冷然朝白鬼低語:「不要以為我會順著妳的意走。」

  

  「哎?你說什麼?我聽不懂……」白鬼故作無辜貌,雙眼直泛淚光:「真的這麼討厭吃我準備的早餐?要是你想吃速食店的早餐……人家可以馬上去幫你買嘛……」

  

  「……妳走著瞧好了。」

  

  冷冷一語,子燕快步下樓,不再理會她和那群小怪物有什麼話講,由後門離開這棟屋子。

  

  小怪物們先是沉默了些時候,才到休憩室圍著桌子就坐:「我還以為大姐跟大哥和好了哎。」

  

  蜚蠊挖苦嘲笑道:「好好笑,我第一次看大哥對人撂狠話的。『妳走著瞧好了』,真像配角會講的,唉……」

  

  「燕子不只是配角,還是壞人。」狐小米跟著一邊搖著手,跟著嘲笑。伏刀一表正經地提醒道:「不應該在燕大哥背後說他壞話,我們現在可是……」

  

  「靠他養的,知道嘛,不用你多嘴。」蜚蠊沒好氣地回應。

  

  一旁,白鬼正以一雙水汪汪大眼,感動地對著白洋裝女幽靈讚嘆不已:「我是絕對站在女孩子這邊的!妳很辛苦吧?有沒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

  

  幽靈不知該做何回應,只是面無表情地搖了搖手。

  

  

     *     *     *     *     *

  

  

  隔天清晨,被鬧鐘吵醒的芷櫻意外於不知何時桃樂絲就從她的房裡消失,而和這等訝異同等級的另一份訝異,則是她居然有一夜好眠。

  

  也許是沒什麼真實感吧?翠兒的死,虛幻得就像看了一場恐怖電影那般,走出劇院,情節就和自己的生活完全無關。收拾好書包,在樓下和父母一同用著母親買回來的早餐店餐點,日常的互道早安後、各自埋頭吃著餐點,簡單而尋常,就像翠兒的事自始至終都與她無關。

  

  電視不停放送著熟悉卻陌生的醫院外畫面,晨間新聞把翠兒的死當作社會新聞強打,標題是『撕面案少女墜樓自殺』。記者提到死者留下遺書寫及一個人名,而警方在案情尚未明朗之前不願公佈這姓名,但這極可能是破案關鍵。

  

  敲鐘的鼓槌似是敲打在她的心臟,沉悶、只有她聽得到的巨響,令她全身像是被卡住動作的發條娃娃,她的思考能力一瞬間全卡在晨鐘被擊出的最高點,在她耳朵深處近咽喉的地方,發出嗡嗡嗡的巨鐘回響。挖著她的筋肉、直搔進骨膜上,強制全身不作任何動作的神經,制不住不停發出的冷汗、也制不住突然鼓躁起的心跳,她只能拚命在心中不停安撫自己:『不會有事的!桃樂絲說過,她會替我打點好的!』

  

  『妳就這麼相信她?』

  

  『她沒必要出賣我!要是她不能保護我,我一定會向警察抖出她和那間店的事!她非得保護我才行!』

  

  『去檢舉那間店好了!立刻舉報上去讓警察去查,我就沒事啦!』

  

  『不行!那樣我委託的事,不就曝光了嗎?不行!會害死我自己的!』

  

  『現在我和他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他們對付我沒有好事,我出賣他們也討不到便宜!』

  

  『所以他們一定會盡力讓我不被警方懷疑!沒錯!他們敢做這一行,一定有門路可以解決,我應該不會有事。』

  

  「芷櫻,妳怎麼了?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母親留意到她神色有異,便問道。芷櫻立刻慘白著臉用力搖頭:「不,我是被新聞嚇到了……那個女孩子是我的學妹……」

  

  「事情是在商圈發生的,又不是在妳學校發生。去上課,不准請假不准蹺課。」父親將最後一口三明治吞下肚,便提著公事包起身:「我先上班去了。妳放學就快回家,別到處蹓躂,妳學妹就是那樣出事,妳也小心一點。」

  

  「嗯,老爸再見。」

  

  隨手一擺,隨隨便便向爸爸敷衍完事。讓父親囉嗦一兩句是有很大效用的,現在她已經能表現得跟平常一樣,安安心心將早餐吃完才出門:「媽,我上學去了哦!再見!」  

  

  「路上小心,再見。」

  

  清晨約六點半左右的此時,社區住戶的路上人並不多。鐵著心腸、表現出跟她無關的樣子,但心裡仍舊不踏實,她不禁想見桃樂絲,既然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為什麼她不和她一起上學?今天學長應該是請假請定了,就不知道同學們會怎麼討論這件事?不知道警察會不會直接找到學校去?她得預設好所有問題,然後想好怎麼回答。

  

  忽地,眼前一黑,思考中斷在一大片灰黑雜訊之中……

  

  然後……很吵很吵的說話聲,讓她的思緒從無邊無際灰暗深淵中,稍稍有點集中。

  

  這才突然感覺到全臉火燒般的刺痛,令她彈跳般地坐起身子,她忍不住伸手撫向臉,卻在完全的黑暗中摸到滿覆著臉的紗布,輕輕一觸就令她痛得咬緊牙關、不敢再碰。她感到呼吸困難,有東西壓著她的鼻子和嘴巴,她睜不開眼,或者該說,她無法動彈整張臉,舌頭只有滿滿的乾苦與血腥味,乾燥得舌尖一抵就似抵到沙般。

  

  不透氣的黏著不適感滿佈著她的臉,包括了她的眼睛。

  

  她驚慌失措地想開口說話,但卻在重重的包覆中,她的聲音吐不完整,她的舌在張不開的口中攪動、她臉頰的肌肉強忍刺痛在緊纏的繃帶下努力想掙脫,但是,她卻沒有感受到嘴唇抵在牙前抽動的觸感……她大吼,試圖在張不開嘴的情況下大聲叫,她要知道:『我發生什麼事了?我發生什麼事了?讓我說話!我好痛!為什麼?』

  

  有力的手將她押住,不讓她亂動,她不知道那是誰,慌得讓她更使勁掙扎,直到她聽見近在耳旁、幾乎刺穿她耳膜的……母親的哭叫聲:「住手!住手!忍著一點!媽媽知道妳現在很難過!不要這樣!」

  

  『我……我怎了?我好痛!可是為什麼?我怎麼了?』

  

  此刻,於眼前的一望無際黑暗中,有道暗紅色人影緩緩朝她走近……一頭黑髮披散,血淋淋、沒有皮膚只見肌肉的臉……腦殼被撞開而溢著腦漿的頭頂、被擠出而吊掛在眼眶下鼻樑旁的兩顆眼珠、裂開的上頜、斷了幾齒牙的露齒裸嘴,那還會有誰?鮮血染紅了她的病袍,讓淺綠色的衣看來就如紅衣,暗紅,是她全身的顏色。

  

  耳旁人言依舊嘈雜,卻聽不進芷櫻耳裡,她傻了……傻在那張無臉的、不成型的頭上……

  

  『難道我的臉……也被……?』

  

  『不!不!我是他的顧客!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搶走我的臉!』

  

  眼前,唯一可見的那女子以血紅的雙手,擰起一張血淋淋的臉皮--以左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各擰著那張臉皮的太陽穴處,就像是展示著那張臉般,拉扯開、舖展開……那女子沒有臉可以笑,但那兩排紅楬血牙的排列,就似嘲笑。

  

  『還給我!還給我!那是我的臉!』

  

  不顧一切,她使出全力掙脫緊箍著她的手臂,躍起身伸手朝那臉皮抓去:『還給我!』

  

  腳尖像是被鐵之類的東西絆到,眾人失聲尖叫,她在伸手抓住臉皮的那瞬間,只感到全身急速下墜……

  

  「碰!」

  

  是最後深擊入腦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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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鴉青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