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哆磨里……妻里撒……哪牙索羅茲……」

  

  黑暗中燃起熊熊火焰,老巫手持人骨串成的項鍊祈禱著……漫長咒語乍停,她急喘著,回身望向身後圍聚著她的男子:「魔鬼……魔鬼要來了!」

  

  『魔鬼會跟著一個孩子來!找到那個孩子!把他趕出去!』

  

  

  

  那是個陰雨濛濛的日子。連續一個禮拜的陰雨綿綿,讓山路泥濘不堪,像是連山都為降臨此處的紛爭而悲傷不已。

  

  吉普車停了令人頭暈腦脹的搖動,年輕夫婦打開車門,連忙撐起兩把黑傘奔向前方看視,一輛白色吉普車擋去了山路的一半,而令夫婦連忙停車的原因,則是路旁位於車後方的異狀。唯一被留在車裡的孩子好奇父母的舉動,便跟著下了車,卻聽到父親大喝一聲:「傑!不要過來!」

  

  母親回身緊緊抱住了孩子,顫抖的指尖,完完全全將不知名的恐懼傳達到孩子身上。傑躲在母親的懷裡,只能傻傻地問:「爸……媽……你們看到什麼了啊?」

  

  「夏雅,這裡有個孩子!」

  

  母親放開了孩子,回身奔回丈夫身邊,這時,傑才看見方才父母所不想讓他見到的恐怖畫面。在白色吉普車背對道路的一面,被子彈所擊碎的窗上還殘留著細雨所沒洗刷乾淨的血汙,一對身著黑衣的年輕男女倒臥於泥濘之中,男子的臉少了四分之一,而女子的胸口則被打開了一片黑紅,慘白的身軀靜靜受雨的洗禮,睜著眼直視著漫天烏雲,似是享受,也似等待撥雲見日時的陽光……首次見到死屍的孩子忍不住發出驚慌大吼,驚起了在樹梢靜候的烏鴉,黑色的羽毛在鳥群騷動間飄落了下,落在屈身躲於樹叢之後、一身是血的孩子掌中……那是一名有著一頭奇異藍髮的小孩。

  

  「……那是你父母嗎?」男人先是猶疑地一問,見那孩子只是慘白著臉屈身抱著膝,猜想他大概是目睹慘劇,嚇得說不出話,便硬擠出一個微笑,低身向他伸出了手掌:「不要害怕,壞人都走掉了。我的名字是提姆,你呢?叫什麼名字?」

  

  孩子沒有出聲,只是抬頭望著那名替他擋去陰雨、遮去光線的男人臉孔,然後,才伸出了手。

  

  

  

  「喂,你從哪來?叫什麼名字?」內屋的房裡,傑坐在那名藍髮的孩子身邊吵個不停:「該不會你本來就不會說話吧?那你會不會寫字?哎唷!理我一下啦!要笑要哭都可以,至少擺個表情出來吧?」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然後呢?他從遇到你們一直到這裡,都沒說過話?」

  

  因連續陰雨而顯得潮濕、透著霉氣的木屋裡,大廳中央石地上擺了一盆火爐,老者盤坐於由木板架高的乾淨地板上,一邊泡著老人茶一邊吸著煙斗,看來相當愜意。提姆雙掌重拍而下,震得杯中茶水潑灑而出:「那不是重點!爸!我們可是特地來接你離開的!好不容易才在大城市裡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算我求你!別留在這麼危險的地方,搬來一起住吧!聽說恐怖份子逃進這附近的山裡,什麼時候跑到這小村子裡亂殺人也說不定!何況……會被那些軍隊欺壓也不一定啊!」

  

  「是啊,爸……那孩子的父母都是被槍殺的,說不定恐怖份子已經在這附近出沒了……」夏雅面帶憂慮地拭淨方才丈夫震翻的茶水,然而他們的憂心忡忡卻只換來老人蠻不在乎的神情:「是死是活都是天註定的。我生在這裡、長在這裡,要是有人要來破壞我們村子的和平,我一定會挺身而出,就算是犧牲性命……」

  

  「哎!不講話我就要自己隨便幫你取名字嘍!」傑蠻不高興地一嚷,便壞笑一指:「好吧!我就叫你布魯!」

  

  「傑,別這麼沒禮貌。」提姆先是拉開內房的拉門,對獨子是狠狠一瞪,才溫和地向那孩子一笑:「別跟他計較吧?」

  

  傑生氣地嘟起了嘴,正跺步走出房間時,被母親拉到一旁去,坐在爺爺面前。夏雅低聲訓誡:「那孩子已經是孤兒了。他親眼看到爸媽被殺死在眼前,一定受到很大的驚嚇,而且從此就無依無靠了……你怎麼能那麼跟他說話?」

  

  「那孩子的事情你們打算怎麼處理?」爺爺一手提起茶壺給自己添了杯熱茶,夏雅蹙起眉回答:「回家時我們會順道帶他去警局,這孩子的特徵相當明顯,一定能找到他的親屬……」

  

  「嗯。藍頭髮綠眼睛啊……」老人啜了口茶後,長長嘆了口氣:「活到這把歲數,第一次看到這種顏色的眼睛。說不定……那小孩不是普通人……」

  

  傑不是很瞭解,只是眨了眨眼。

  

  

 

  好不容易天氣放晴,家家戶戶連忙在門口掛起曬衣的竹竿,男女老少有的開心地迎接晴天的到來、有的則絮絮叨叨抱怨雨天帶來的困擾。這裡只是普通的小山村,木造的屋子通風得只需要讓太陽曬上一兩天就行,雖然能看到一些較現化文明的產物,但大多數還是竹製品、木製品。全村五十多人,只有三部電視機存在於較有錢的人家,一到放晴的日子,小孩們忙完了家事便全部跑到村長家去,圍在村長家的電視前是他們最大的娛樂。

  

  傑不是很習慣這裡的生活。他在城市裡可以獨佔一台電視機,來到這裡卻要跟一群死小孩擠在一間小小木廳。

  

  「哇!好可怕的眼睛哦!綠色,還會發出恐怖的光哎!」「都不講話,難道是啞巴嗎?」

  

  正當傑從村長家走回來時,便在爺爺家的前庭前,看到六個年紀差不多的小孩,正圍著那名藍髮孩子吵鬧:「聽說你爸媽都被打死了?他們怎麼死的?喏!說說看嘛!」

  

  傑只是跟著走進他們之中。那孩子只是低著頭不說話,讓問到煩的其中一名孩子粗魯地出手推他肩膀:「這什麼態度啊?告訴你,現在你沒爸媽給你靠哦!這裡是我們的土地,你在這裡就要乖乖聽我們的話!不然,可有你好受的!」

  

  「喂!幹嘛這樣欺負他?他沒爸媽已經很可憐了哎!」傑一氣起來,回手將那孩子推了回去,引起那孩子的反抗:「外地人滾啦!輪不到你開口!你算哪根蔥?告訴你,我爸可是這村子裡最有錢的人!」

  

  「有錢了不起啊?」

  

  傑和那孩子王對瞪的視線爆出殺氣火光,,一旁的孩子站在那有錢小孩身後幫腔:「這麼臭屁!有糖果不分你吃哦!」「我們又不是要找麻煩,問問而已,我們也想跟他做朋友啊。」「是他都不講話,錯的人是他好不好?」

  

  「喂……」傑氣得跨出一步,緊握的拳頭已經想擊打在那些孩子臉上時,那藍髮的孩子卻先他一步站了出,伸出右手做出手槍手勢,食指比向那有錢孩子的胸口,模仿開槍時的動作與聲音:「砰……她的心臟就被打爛了。」

  

  「原來你會講話嘛……」一名站在最後方的孩子傻傻地出聲,藍髮的孩子沒再說什麼,依舊維持模仿槍手的姿勢,食指移向那孩子的右眼:「砰……他的眼睛就被打爛了。」

  

  死者倒臥血泊的殘破屍身,再度閃過傑的眼前,當他被那有錢孩子大斥「嘖!噁心死了!不要理他,我們走!」的話語拉回神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已經被汗給弄濕,全身顫抖不已……正當他抬頭想叫那名藍髮孩子時,那孩子已經走進屋裡去。急急追上,他拉住那看來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那小孩的眼中早已積滿了淚水,當著他的面嚎啕大哭起來……

  

  遇見他的第二天,才聽到他說話、看到他哭。連旁觀的人都忘不了那一幕,當事人怎麼可能會受得了?何況,那還是他的父母啊……滿滿的歉意酸上了傑的鼻頭,他只能說:「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們不是故意的……拿這件事情開玩笑。」

  

  那孩子沒有回應他,只是哭個不停。

  

  

  

  「布魯。」「哎?真的叫布魯?你沒騙我?」

  

  那孩子哭夠了的時候,已經是影子漸長的下午。兩個孩子一起坐在屋前被高架起的木檯上,手上各拿著一杯清茶,一邊前後擺動著碰不著地面的雙腳。藍髮的孩子終於肯開口說話了,讓傑心裡是高興萬分:「真的是照你的頭髮顏色取名字啊?」

  

  「騙你的。」那孩子喝了口茶後,才在傑的瞪視下回答:「知道是在叫我就好,名字對我來說不是那麼重要。」

  

  「……你很奇怪哎。」傑嘟起了嘴,但在不刺眼的柔和夕陽光芒下,那孩子遠眺前方的側臉看來是如此平靜,體貼地想想他悲慘的遭遇,他伸手摸了摸那頭藍髮,溫度就像髮色一樣,冰冰涼涼,但卻很柔軟:「再來要是他們欺負你,我會保護你,不會再讓他們問你那些不該問的事情。」

  

  庭園外一名村子小孩正抱著一隻小狗,開心地跟在父親身後:「好棒哦!再來有狗狗陪我玩了哎!我要給牠一間很大的狗屋!然後給牠好吃的肉!爸!爸!幫牠取什麼名字好?」

  

  藍髮孩子眉頭一鎖,先是低下了頭,看著杯中自己的倒影,靜默了好一陣子,才回問一句:「你說真的嗎?」

  

  「真的啊。下次他們要是敢再說些討厭的話,我一定用這拳頭揍得他們滿地找牙!」傑意氣風發地舉起右拳,一臉自信滿滿的模樣。藍髮孩子抬頭回視著他,一臉嚴肅的模樣也同時讓他收了玩笑的表情:「如果有人要傷害我,你真的會保護我嗎?就算有死亡的危險,你也會站在我前面,保護我嗎?」

  

  「有人要傷害你嗎?」「我只是假設…這是如果。如果有人要傷害我,你會保護我嗎?」

  

  「當然會!一定會!絕對會!」傑高聲回答之後,一手勾著他的頸子,開心地笑著將他勾進屋裡去:「吃晚飯了!吃晚飯了!媽!我們肚子餓了!」

  

  「都不幫忙洗菜還嚷什麼肚子餓……」夏雅將手中的菜端上飯桌,才看到在傑的臂彎中被勾到快斷氣的藍髮孩子,笑了一聲:「你們已經變成好朋友啦?」

  

  「是啊!他終於說話了!他說他叫布魯哦!這次可不是我隨便亂給他取名字!」傑很得意地以指背抹了抹鼻頭回答,似乎沒人看見那孩子正指著自己被緊勾的脖子,鐵青著臉魂飛了一半……然而,一陣急促而來的雜亂腳步聲打斷了他們和樂融融的氣氛,帶頭的老巫披著一身鳥羽獸皮,手持一把看來用了許久的木杖,一進門便瞧見兩個孩子,她舉起了手:「找到了!會引來魔鬼的小孩!」

  

  傑和夏雅被眼前魚貫而入的十幾名男人嚇傻,只能呆呆地看著他們猙獰著臉孔:「沒錯!你看那頭髮和眼睛!一定是魔鬼的使者!」「那眼睛……根本是妖怪才會有的眼睛!」

  

  傑鬆開了原先緊勾著布魯的手臂,而布魯只是將焦點落在腳下的地板,依舊沉默不語。騷動讓提姆與老父奔出內堂,一眼便認出站在老巫身後的人是村長:「村長!你這是什麼意思?」

  

  「那個小孩,他會引來魔鬼!要是不快點把他趕出去的話……!」

  

  「村長!不好了!」一名村人急急忙忙推開跟著老巫的人們,好不容易才擠進了屋內,大喘不已急急揮汗:「有…有一大群帶著武器的人進村子了!他們說…他們是『紅牙之狼』!說要見你啦!現在已經全聚在你家了!」

  

  對於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眾人只能傻在當場。

  

  

  

  『魔鬼來了……』

  

  『獻祭吧……用活人的鮮血,平息魔鬼的憤怒……』

  

  『交換此地的和平……』

  

  

  

  「不行!不能養這條狗!把牠抓去扔了!」母親狠心地將小狗從孩子的懷裡奪起,扔到父親手上:「把牠丟到別的地方,我最討厭狗了!」

  

  「怎麼可以……人家答應狗狗會好好疼牠的……」孩子傷心地哭著,母親冷冷說道:「畜牲聽不懂人話。你還杵在這兒做什麼?抓去扔了。」

  

  「沒辦法的事,你媽都說不能養,算了。不能養狗,改養貓吧?」父親敷衍地摸了摸孩子的頭,卻引來母親一瞪:「有毛會叫的都不行!你連三個小孩都快養不起還想養什麼?」

  

  「嗚哇!對不起!小汪!媽不准我養你!對不起!」

  

  偶然見到一家三口為了一隻小狗在路旁爭吵,藍髮的孩子停下了腳步,看著那戶人家因數十名外來男子手上的步槍而嚇得不敢再出聲……身後一名穿著滿是灰的男子推了他一把:「不要發呆,快走!」

  

  忍不住回頭望了傑一眼,然後便在武裝份子的脅持下,離開了這戶極為平常的人家。

  

  傑在母親的懷裡不停地發抖,就算那一大群人離開村裡,回到他們在森林裡躲藏的所在,但他們還是留下一部份人控制著這個村莊,似乎打定主意不讓任何人離開。提姆氣憤地咬著牙:「打算拿我們當人質,威脅政府吧?這群恐怖份子……」

  

  「爸……媽……為什麼他們要帶走布魯?他不會有事吧?」傑害怕地問,在他們身旁的老巫卻帶著陰森森笑容開口:「村子不會有事了……魔鬼要的是那小孩的鮮血……讓他喝飽,他就會離開了……」

  

  「布魯會死嗎?」傑忍不住熱了眼眶,但現在的他只能躲在母親的懷裡,除了發抖之外什麼也做不到……

  

  「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外國人,想用他當作人質,讓外國政府向我國政府施壓吧?」提姆只能想到這個答案,但一旁的武裝男子卻是冷笑一聲:「才沒那麼無聊!我們只想拍下把他處決的影帶,放送到全世界去!哈哈哈!至於你們,還有其他的利用價值!」

  

  「什……!」

  

  

  

  

  

  二十幾年的漫長時間,遺忘了不少日子和不少事,就只有那短短的兩天,深深印在傑的腦海裡,怎麼忘也忘不了……

  

  忘不了布魯最後回眸的瞬間。

  

  十多年來,他一直無法解讀那平靜無波的表情之下是怎樣的情緒?那孩子被恐怖份子挾持之後的隔天,國家軍隊便順利鎮壓了那叛亂組織,似乎是外強中乾的組織,只用一天就被打得鳥獸散……無能,但卻是狂人。他們說要處決那個外國孩子,並且拍下影帶……但沒聽說有那樣的影帶,軍隊也沒人說見過那個藍髮的孩子,就像從世界上蒸發了一樣,沒人知道他最後出現在什麼地方,也沒人認為他還活著。

  

  可能被埋在森林裡的某片土地下了吧?

  

  坐在咖啡廳中最靠近窗邊的位子,傑抬頭凝視著對街那幅搖滾樂團的宣傳海報,不是那海報吸引他,而是海報人物的藍髮讓他想起了多年前喪生在森林深處的朋友。現在已經娶妻生子的自己,是被公司外派來此的技術指導員,在這片不是自己國家的土地上,築起自己的家。要是那朋友還活著,應該跟自己差不多年紀,或許也結婚生子了吧?

  

  要是當初提起勇氣挺身保護他,傑可能也不會活到現在。對於沒辦法實踐諾言的自己,或多或少有點罪惡感,但是那又如何?現實是如此令人使不上力氣……

  

  正想著之時,窗外一頭藍髮吸引了他的目光。那種近似琉璃般的美麗藍光,就算在千萬人群之中也不會被淹沒,腳步比思想飛得還快,當他回過神來之時,他已經站在豔陽大道之下,一手拉著那一表困惑的藍髮青年,一雙微透金光的綠眸依然和回憶中相同,像橄欖石般漂亮:「請問……」

  

  「布魯?你是布魯吧?我是傑啊!你還記得我嗎?」

  

  沒待藍髮青年有所表示,傑過度興奮地緊抱住他,多年以來的遺憾,總算可以解脫:「太好了!我們都以為你死在那些恐怖份子手下!沒想到你還活著!我好高興!你過得好嗎?順利找到你的親人嗎?看你這模樣,日子應該過得不錯吧?」

  

  「呃……嗯……」像是邊想邊回答的應對聲音,更像是他還沒想起任何相關事情的敷衍。傑主動地將他拉進咖啡廳裡,將他推到自己座位的對面去:「你應該不會忘了我才對吧?畢竟我們遇到的時候是……」

  

  「我沒什麼印象。你說在什麼時候遇到我的?」藍髮青年回問之後,傑是一陣意外,深思之後才帶著歉意開口:「就是你父母遇害的時候……」

  

  「謝謝。」青年在女服務生送上咖啡與茶點之後,一邊以拌糖匙攪著咖啡,望向窗外的人行道,深思著。傑回想著當時的事,帶著即將再度碰觸記憶傷口的罪惡感,低語:「在森林的山路裡……下了很多天的雨,我們在白色的吉普車旁,發現你和你爸媽……他們已經被槍殺了。你真的不記得了嗎?你爸被打中了臉,整張臉都……還有你媽,胸口都已經……」

  

  像是回想起了,青年眉頭一鎖,這神情和他幼年時印在傑的記憶裡時,一模一樣……

  

  「真的很抱歉。那天才跟你做過那樣的約定,遇到那種事,卻只能眼睜睜看你被那些恐怖份子帶走……」緊握著雙手,傑緩緩道出這些年來他所一直想說的話:「對不起,我才跟你約定過,一定會保護你不會讓你被欺負的……但是卻……」

  

  「不用道歉啊……你只是個小孩子而已,那種情況你能幫上什麼忙?」青年回以一笑,只在陽光金幕下的一瞬間,那陰雨綿綿的過往就似惡夢一般,和現在完全無關……甚至影響不到他的心情。叉子切開一小塊蛋糕,像是想起了什麼,閒話家常般地輕鬆開口:「沒那麼厲害,什麼說出口的約定都能貫徹到底,我也一樣。所以我不養什麼寵物……免得麻煩了、被鄰居囉嗦的時候還得棄養牠們,那種沒辦法貫徹到底的感覺,真的很差。」

  

  「哎哎……這是兩回事,你怎麼扯到那裡去了?」傑將杯中的咖啡喝完,繼續著:「你現在住在這裡?我也是,今天有空的話到我家來吃晚飯吧!我介紹我家人給你瞧瞧!好好聊聊這些年來你過得怎樣?當時怎麼從那些恐怖份子手中逃過一劫的?」

  

  望著窗外,橄欖綠色的眸子半閉,像思考著什麼,才在半晌之後,帶著淺笑回答:「要是你有空,陪我去見一名客戶,路上我們邊走邊談如何?」

  

  「也好,今天我不回公司去了。」

  

  在傑拿起手機撥回公司,交待完工作的後續安排後,青年也把蛋糕和咖啡吃完了。一同離開咖啡廳,傑跟著青年身後走,只猜著他是要走向停車場,一同轉進一個工事場地旁,被圍起的暗巷小道顯得冷清,身前,那青年停了腳步,回頭帶著冷笑望向他:「你剛剛是不是有問,我怎麼從那些恐怖份子手中逃過一劫的……是嗎?」

  

  「是啊。你怎麼逃的?」

  

  一道黑影直貫衝撞上頸子,令他無法呼吸,來自腦後被人重重一擊,他最後所見,只是慢慢變成黑暗的暗巷景色……

  

  「很簡單,殺光他們。」

  

  

  

  『祭神,要用人血;祭鬼,也用人血……』

  

  『祭神祭鬼都用人血,那麼,神和鬼又有何異?』

  

  『當發現神鬼都無法完成祈求的願望時,神鬼……又與人何異?』

  

  

  

  劇痛,讓傑從昏迷中清醒時,忍不住發出低吟。眼前是一片亮得似日光之下的白色房間,就似醫療室一般地,在四周擺滿醫療用電子儀器、醫療相關書籍、手術用工具與藥水……唯一和印象中的手術房不同,就差在一張床……這房間的中央並沒有床,而是將他的四肢鎖緊、直立而起的白鐵立架,讓他呈大字型,而在他的身旁還立著一支活動點滴架,不明透明液體正透過針頭,一點一滴流入他的體內,令他虛弱不已、使不上力氣。

  

  「醒了……醒了醒了醒了!」一名身著白袍、面黃肌瘦卻有瘋狂眼神的老人高興大嚷著,從門外抱著一本紀錄簿,大步跨了進來,伸指打開傑的眼皮,再打開他的嘴觀察舌頭表面,以聽筒按在他的胸口觀察他的心跳,低頭提筆疾書,記下他目前的身體狀況。門後,藍髮青年帶著笑意問道:「如何?」

  

  「嗯,很健康,驗血結果也相當良好,很好,就這個了。」老醫師回答。

  

  「你們……想對我做什麼?」忍著喉頭與後腦的痛楚,傑問道。老醫師將紀錄簿夾進腋下,伸手提起他的下巴,一雙滿佈血絲、眼白泛黃的可怖眼睛直盯著他的眼,帶著猙獰笑容:「當然是協助我完成病毒實驗。我所培養的病毒將會從你體內把你的內臟一點一點腐蝕掉……我想知道的是劑量的拿捏,所以你不會死得太快……嘻嘻嘻……」

  

  「說得好聽,你只是喜歡把人活活玩死吧?」背倚在門旁,藍髮青年對老醫師的笑語嗤之以鼻,引來老醫師的怒語:「我跟你不同!我是為了對病毒有更深的瞭解和研究!」

  

  「怎樣都可以啦……」青年不耐煩地蹙起了眉:「會很久嗎?要我在這裡幫忙處理嗎?」

  

  「要是順利,我可以讓他一直維持在被黴菌寄生的活死人狀態!不用你幫忙處理!滾出去!你這煞星!只要有你在,我的實驗一定會失敗!」老醫師生氣地大吼,青年信手一撥藍髮:「好好好……出錢的是老大,OK?」

  

  「慢著!布魯!」正當他轉身離開之際,傑的聲音讓他停了腳步。被緊鎖在直立鐵板之上的青年就像待宰的青蛙,連語調,都似即將被犧牲的弱小動物般,帶著乞憐的哽咽:「我不想死,我還有老婆和小孩啊……你們是說真的嗎?真的要我的性命嗎?為什麼?就因為我沒辦法遵守和你之間的承諾嗎?」

  

  「哎呀呀……」老醫師像是發現秘寶一般,閃著嘲笑的眼神,瞟向藍髮青年的背影:「你的名字叫布魯啊?公報私仇,不是你們這一行裡最忌諱的事嗎?」

  

  「你是孤兒,失去父母的心情你最瞭解,你捨得我的孩子跟你有一樣境遇嗎?」傑望向他的眼神浮動著淚光:「就算你再怎麼恨我……你不也說了嗎?那時我只是個小孩子,我能怎麼幫你?我承認我有很多地方對不起你,你被那些小孩欺負的時候我沒及時保護你,那些人要來抓你的時候我連站出來說一句話也不敢……對不起,我是怕死的膽小鬼……放了我吧……我真的不想死……」

  

  「你好像誤會很多事情,既然這是最後一面……」藍髮青年回身走到他的身前,一雙綠眸直視著男人的眼,冰冷得就像無生命的寶石一般:「我的名字並不是布魯。那對白色吉普車旁被槍殺的男女,不是我的雙親,我應該沒叫過他們爸媽吧?他們是我的同事,而且……是我奉上級命令親手槍決他們的。」

  

  傑睜大了眼,只得愣愣地回視著那對眼睛,聽著他,一字一句地……不帶任何感情地……

  

  「我哭,不是為死人感到難過,而只是為自己感到難過……才幾句話而已,你並不認識我,真想不透你怎會認為我是你這一輩子很難忘的朋友?並不是我對你抱有怨恨,只是剛好遇到你而已。」

  

  轉身走向病房門口,身後那青年大喊著:「既然無怨無仇就放了我!我並沒什麼地方對不起你!放我走!」

  

  「對不起……」青年回首,是冷如冰的一笑:「畜牲……是聽不懂人話的。」

  

  那身影消失於病房外的黑暗之中,絲毫不因青年的狂吼求救而慢下半秒。老醫師關上了門,回視他的冷笑,透著似鬼的幽寒:「我就欣賞那表情……真希望哪天能讓他當我的實驗品……呵呵呵……」

  

  眼見老醫師準備起一支注射針筒,傑高聲哭求著:「不要!救命啊!饒了我!」

  

  「嘻嘻嘻……再三秒,你就會哭著求我給你個痛快……嘻嘻……」

  

  「不要!」

  

  

  

  

  

  『傻小鬼,你想從獵人降級成獵物嗎?』

  

  『要離開組織當然可以,獵下這次的大獵物,證明你有和我們為敵的能力,我就讓你走……脫離殺手的身份,重新回到社會上去生活。以你現在的年紀重頭來過很簡單,再大個幾歲,要重新來過就很難了……』

  

  寂靜得連聲蟲鳴也不響,染血而飄散著白煙的臨時營區,只剩藍髮孩子獨自站在被槍砲打爛的布篷前,染了一身的血汙,拖著一把半自動步槍……

  

  數名同伴提著槍自漫漫硝煙的營帳中走出,來到他的身旁:『你不想離開了?真是奇怪,為什麼?哈……你終於習慣殺人的感覺了嗎?』

  

  『不是……我只是……』

  

  『那件事我聽說了。這不是很好嗎?讓你看清羔羊兔仔們的真面目。他們把性命用數量拿來秤,一條命和兩條命,他們選擇保住兩條命,所以你被推出去了。話說在前,公報私仇和私下鬥毆廝殺是不被允許的,觸犯這禁忌的人就會像那兩個人一樣,私下處決掉。』

  

  『我不會對那村子的人出手,只是,我想調職務……』

  

  『可以,我安排你到碎堂去吧。』

  

  『……這不是很好嗎?不用對那些羔羊客氣,誰叫他們看來這麼可口又軟弱?』

  

  『你跟他們不同,當過獵物,更能勝任獵人這角色。』

  

  

  

  『魔鬼,是被犧牲的人所化成的惡靈;神明,則是自願犧牲的人所化的靈……所以不管是鬼還是神,終究都脫離不了人類給他們框住的範圍吧?』

  

  『只是,獻上活祭品,真的讓魔鬼遠離那個村子……真的有神嗎?我不相信。』

  

  『要是真的有神,第一個死的人應該是我才對。』

  

  『從來沒想過我會有什麼好下場……以正常教育的角度而言,我被千刀萬剮、用三天活活折磨死都算活該,還有很多人會拍手叫好吧。』

  

  『所以,也無所謂了。』

  

  『我連我想要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我不想要什麼而已……』

  

  『就只是如此,像野生動物一樣活著而已。』

  

  

  

  

  

  「年輕人,你身上聚了不少怨氣,勸你最好花個錢消災,不然再這樣下去你一定會橫死。」路旁,一名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人跟在藍髮青年身邊叫住了他:「我的神壇和電話給你……」

  

  藍髮青年回眸一瞪:「再囉嗦我就讓你加入他們的行列。」

  

  那中年人愣在當場,當那年輕人轉身踏進一旁的便利商店時,他才氣呼呼地離開現場:「好心沒好報!」

  

  便利商店裡,藍髮青年站在冰啤酒櫃前,拿起手機撥出一支電話號碼,在電話接通之後,才出聲:「喂,下次這個醫生的委託不要來找我……你去跟他接洽一次就知道了,遇到同類的感覺很令人厭惡……你說我誇獎他?啊,算了,隨便你們啦!反正我只是要回報工作完成而已!」

  

  切斷了通話,他將手機收回口袋裡。

  

  「……目擊者在廢棄的工廠旁,赫然見到被狗群啃得面目全非的死者。警察趕到的時候,還有流浪狗叨著一根大腿骨在工廠門口徘徊……」便利商店裡的收音機正播報著重點新聞快報,青年打開冰箱,喜孜孜地拿出一罐新上市的冰啤酒。

  

  「今天再來一罐吧!」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鴉青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