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十點半,陸駒所搭的長途客運抵達火車站附近的轉運站,在他帶著一個背包下車時,就見到于熙正站在路旁等他。
夏季日光灼得街景與行車亮晃晃,于熙那頭金髮,隨著熱風飄揚閃爍起燦金光芒,幾乎要和身旁車殼金屬反射日光一樣刺眼,加上乾淨潔白的短衫與手臂上裸露的白皙肌膚,相當醒目。而遠遠就讓陸駒注意到的,還有他右手掌上纏繞著的白紗布。
這讓原先見到他而一心欣喜的陸駒,轉為焦急地小跑了過去:「我不是說我會去你家找你,不用專程來接我嘛?右手這是怎麼回事?」
見陸駒急匆匆地奔來他面前、拉起他的右手緊張地問,那身上還帶著客運車裡的冷氣呢……于熙維持著心悅笑容:「學長不用緊張,只是不小心割到而已,傷口很淺。其實也不只來接你而已,一起逛逛超市帶點吃的回家吧?學長用過早餐了嗎?」
「喔,早餐吃是吃過了啦,不過也快要到吃午餐的時候了。」
在他手上的力道放輕後,于熙抬起右手,以著笑容刻意在他面前反覆幾次抓握的動作,他才真的安下心來:「沒事就好,看你包那麼大一坨我還以為很嚴重咧。」
「沒事的,學長有想去的地方嗎?」
「沒有,就直接去超市吧。」
「好。」
雖然于熙臉上總是笑盈盈地,但那明顯的黑眼圈、白到彷彿太陽怎麼曬也曬不紅的臉色,與似乎消瘦了幾分的體態,看起來像風吹就會倒的憔悴,陸駒又開始擔心起來:「小熙,你臉色看起來很差,手上的傷也是,現在打工的工作很累嗎?」
「欸?不會,店長給我的工作一直都很輕鬆。」于熙帶著微笑反問:「我的狀態看起來真的很糟嗎?」
「糟透了,一臉快被鬼抓走的樣子。」
「喔……這幾天確實有點失眠,不過學長來了,這兩天我應該能好好睡了吧?」
見于熙笑得樂呵,陸駒臉一紅:「喂,你現在是在調戲我還是暗示我?」
于熙帶笑回以秒答:「明示?」
陸駒不甘示弱地回以一冷笑:「你這傢伙,越來越會了嘛。」
『明亮的太陽紅,是他奔向我時的顏色;』
『總是熠熠生輝,像是自帶光芒、無所畏懼的勇士。』
牽著身旁人的手,就算是熱到手心生汗發黏的夏天,也不想就這麼鬆開,而勾起了對方的手指,在人群與車流中穿梭。
如碧空澄澈的藍眸,總時不時地回望,像是要把那酒紅色揉進眼底、把那容顏記在心底……
把那聲音刻進腦裡、把那感情烙進骨裡,以身心銘刻著關於這人的一切事情,並發誓此生不再忘記。
『因為他,是我現在愛著的人。』
「我愛你,陸學長。」
「現在只要一閉上眼,我就會看見一片紅……那是和你一樣的紅,你就是我要面對的最後一個惡夢。」
「所以,只要解決了你,我就能好好睡了吧?」
* * * * *
眼睛澀得發疼、眼皮幾乎要睜不開,陸駒下意識地伸手想揉眼,卻發現手怎樣也扯不來。勉強眨了眨痠澀的眼皮,在一片模糊間逐漸看清,上方是于熙臥室的天花板,他現在應該躺在于熙的床上,並且見到于熙坐在床邊堆著一臉笑意望著他,而勉強低吟出聲:「唔……我睡著了啊?什麼時候睡著的?現在幾點了?」
「我們一起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睡著的,現在大概是……」
當于熙正回著他的話時,他的手應著一抽的動作,上方發出喀啦聲,他這才感覺到手腕上的金屬堅硬觸感:「你……為什麼銬住我?」
他被金屬手銬銬在床頭欄杆上,雖然雙腳還是自由的。
于熙莞薾:「學長好多問題喔,在我繼續回答你前,先告訴我,你最想要的東西是什麼?好不好?」
「欸?為什麼這麼問?」
于熙沒有急著回答他,只是微歪著頭,報以微笑。
陸駒開始回想睡著之前發生了什麼事?記得和于熙一起逛過超市後,兩人一起回到于熙家,快十二點了,就在客廳打開從超市買來的鮮食,和飲料……他想起了,是他先跟于熙說:「我們來玩個小遊戲,你告訴我你最想要的東西,我告訴你我最想要的東西,這兩天呢,我們就想辦法來完成對方的願望,如何?」
他想起他之所以這麼提議,是因為這兩天他們完全沒有出遊的安排,又覺得一直泡在于熙家玩遊戲看電影也未免太枯燥乏味,才這麼計畫的。
只是,當于熙這麼聽他提議時,並沒有直接說出自己的答案,而是先反問他:「學長你先說說看你想要怎樣的東西?」
他還沒回答,就突然一陣強烈睡意襲來,緊接著便失去意識……
那睡意也來得太突然,加上現在他被銬在床上的形勢,怎麼想都是:「小熙,你給我下藥了?」
「是的。」于熙相當坦白。
陸駒心裡先是升起一股極為不祥的恐慌,接著便是由驚慌轉為憤怒,低吼出聲:「發什麼神經?有病是不是?快放開我!否則我絕對分分鐘抽死你我警告你!」
「只是在自己突然失去意識又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被綁著,就足以令你發這麼大脾氣嗎?」于熙歛了唇邊笑意:「就算是我對你這麼做,都能讓你發這麼大火,想當然爾,當初我有多憤怒,你應該也能體會得到幾分吧?」
這段話,很確實地澆滅了陸駒的怒火,而一愣:「你……在說什麼?」
「我說我想起來了,所有的事。」于熙下意識地雙手交錯撫握手臂,宛如想護著自己,並低迴開臉面不再看向陸駒,放輕了音量,猶如耳畔呢喃:「我想起你在很早的時候就說過你喜歡我……也想起那時候我有多想殺了你再自殺這件事……我把你當好兄弟,對我來說,你一直就是個像哥哥的好朋友……」
『因為不想傷害你,才被抹殺掉的記憶,卻因為傷害太過深重、太難以磨滅,一直以夢境的方式向我自己提醒,你對我做過什麼事……可笑的是,我卻誤以為,那是因為我對你心懷愛意。』
嘴角揚起淒楚的微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坑了自己有多深,而這些都怨不得別人。
『原來一切只是天大的誤會,我不是因為喜歡你,才夢見你。』
見他停頓許久,陸駒才深蹙著眉頭,警戒著他那般地慎重開口:「所以現在你是想報復我嗎?像我當初對你做的那樣?」
他可是說過絕對不在下面的,難道于熙會認為硬上他算是一個好的報復嗎?
于熙回以一笑:「當然不會。學長放心好了,我只是銬著你而已,絕對不會再對你做任何事。」
陸駒直瞪著他,拉高了音量:「那你現在是幾個意思?何況要是你真的全想起來了,應該記得那時候,是你自己先同意的,根本不算我硬上你。」
于熙收了笑:「但是是你先騙了我,說你和我是情侶,不是第一次發生關係。」
陸駒先是瞠目凝噎,數秒後,激動低吼起:「所以才說!你根本沒搞懂!這一切對我而言有多不公平!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不是他,你喜歡的人就會是我!而不是他了!」
望著陸駒圓睜著的大眼,正浮泛起淚光漣漣,就連那最後的一聲吼,都夾雜著難隱的哽咽……于熙沉默半晌,才輕嘆口氣,低眸望向空無一物的牆角,低吟:「……也許正如你說的,會是那麼一回事。」
「所以……你會原諒我嗎?原諒我那時候……對你做的事?」
「不,理解是一回事,要不要原諒是另外一回事。」
回過身來,于熙跨跪於陸駒的腰腹之上,抽出一柄短刀,那保養得極好的刀身在日光燈照明下閃爍著虹藍冷光,有如要讓陸駒看得清楚,他將刀橫在兩人之前。
陸駒像是明白他想做什麼,雙眸銳利了目光,直瞪向于熙的藍眸:「想殺就殺吧,如果這樣就能讓你高興……我的命,你想要就拿去。」
于熙又是一個無奈淺笑:「我不說過不會對學長做什麼嗎?我是想啊……」
笑意漸失,他的視線凝著於那薄銳刀刃上,低喃著:「距離爸媽回到家,還要三個禮拜,只把學長一人關在這裡,你想要多少天才會有人來救你?這段時間裡,你會看見我在你身上慢慢發臭、腫脹、腐爛、長蟲,屍水會滲到你的身上,跟那些蛆一起淹沒你……到底撐到幾天你會跟我一樣,變成一具屍體?比起給你個痛快,不覺得這樣的懲罰,更讓你絕望嗎?」
『說是這麼說,但明天晚上,已經和子燕哥約好,如果我沒回店裡去,他會過來這裡一趟……會死的人,其實只有我一個而已。』
那時候不明白那兩人想些什麼,現在,他明白了。
『我沒辦法遺忘那件事,我必須報復你,但我也確實不想傷害你,雖然那時候我並不是真的喜歡你,但現在,我是真的愛著你。』
如果可以不想起這件事,繼續傻傻地愛著眼前這個人,那該有多好?
這段時間和陸駒在一起,可以說是他一生當中最幸福的時候了……
但他是不該存在的人,已經有許多人因他而死,就算那些理由看起來都很蠢,但實際上,他確實是害死不少人,也已經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人渣了,跟他的父親一樣。
陸駒聽著他的話,不可置信地圓睜著眼,在于熙帶著笑意將刀抵上頸邊時,焦急與心慌,轉為極大的憤怒--
「要殺就殺我好了!你在做什麼傻事?!」
像是忘了自己是被銬住的,他只想著要阻止于熙幹傻事,朝著他奮力一衝,卻在手頭一陣失速後,愣愣地看著被甩出去的床頭欄杆朝于熙臉上撞,一聲匡咚巨響,于熙應聲後仰。
到底是組合家具並沒黏膠還是陸駒腎上腺素順利運作的緣故他不得而知,總之,于熙相當安靜,靜得像是沒氣了。
深怕在于熙被擊倒前就已經先抹了脖子,陸駒連忙起身探望他的狀態,把其實不怎麼重的欄杆從他頭上搬開,那柄短刀就落在他臉旁,頸下濺出的少許血紅染上床單,但那出血量極少,應該是不用擔心……該擔心的是他額上被欄杆撞出的紅紫腫塊,和鼻孔裡正湧流不止的鮮血,在陸駒還慌著該拿他怎麼辦時,他發出劇烈嗆咳,陸駒連忙將他挪坐起,讓他的頭往前傾,並捏住他的鼻翼試圖止血。
按壓數分鐘後,他鬆手,見他的鼻子不再出血,才暫時安心。
先去找個尖細的東西解開手銬,再度回到于熙房裡時,見他還沒清醒,陸駒「嘖」了一聲。
「小熙,真是個愛找麻煩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