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半、十點,小熙都沒接電話……』
剛從浴室裡出來,陸駒回到房裡,以乾毛巾拭乾髮上水份時,下意識地看向時鐘,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
于熙兩天前就說過他現在暫住在店裡,應該不用擔心他出門在外被車撞吧?
『再打一通試試看吧,他不接再留言。』
雖然一直告訴自己別瞎操心,但仍不自主地擔心于熙會不會出了什麼事,難免開始假設:『如果明天中午以前他一直沒消息,下午跟師父請假吧……』
撥打于熙的電話,聽著那手機裡傳出的等待鈴聲,而忐忑不安,所幸這次鈴響不過三聲,電話便被接通了,他還沒想好第一句該先說什麼,但仍急得立刻開口一吼:「小熙!你終於接電話了啊!」
「學長……」手機中傳來的聲音,聽來極為孱弱:「對不起……剛剛睡著了……」
「喔,只是睡著就好,剛才打給你都沒接,我還在想你是不是讓幽浮綁架了咧!」
將焦急的心情轉化為玩笑,並聽到對方傳來輕輕的笑聲:「……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今天很累嗎?」
「還好,就是今天跟店長出門,有點暈車……吐得很累,不小心就睡著了。」
在陸駒正想追問什麼時,于熙以著聽來虛弱、有點輕飄飄的聲調,問起:「學長……你說你喜歡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陸駒臉一紅:「怎麼突然問起這件事?」
「因為身體不舒服……想起之前我突然發高燒時,你一直陪著我的事。想起那時候,我沒問過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是我說喜歡你之後,你才覺得可以喜歡我嗎?」
于熙的語氣聽來一直很弱,而感覺不到其他的情緒波動,雖然陸駒心裡衝起一陣說不上的不安與不快,但還是耐著性子回答:「對啦,我就不想喜歡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你先喜歡我我才要喜歡你,怎了?不高興嗎?」
「不,很高興。」于熙的語調,浮起了笑意。
「今天犯什麼神經?」
正當他要犯嘀咕時,于熙的低語,令他心底一沉:
「學長,我相信你。」
「什麼相不相信……?」那是一股無法言喻的詭異與不安,宛如他身處的不是自己熟悉的臥室,而是陌生幽暗的廢墟,而他,很快地為自己解釋起這種感覺所為何來:『我覺得奇怪是因為小熙突然這麼問,不過,他突然這麼問,只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吧?他怪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啊!』
『而且我,為什麼還要跟他說謊?就算老實跟他說,很久之前就喜歡著他了,也沒關係吧?』
為了保護自己,而把謊言用得天經地義,他太過習慣用撒謊來掩飾真心,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對于熙撒了太多謊,多到隨便一點風吹草動,他都有種要被戳破的心惶。
『不要連這種小事都撒謊,對小熙,我應該要更坦白一點……』
「啊……」才正下定決心要改口坦白,但于熙卻說:「我又有點想吐了,沒辦法繼續跟學長聊……學長也好好休息,晚安,明天狀況好一點我再打電話給你……」
「喔……再見。」有如洩了氣的皮球,陸駒勉強地回了這一句。
「晚安,學長,我愛你。」
「嗯……我也……」
臉頰難忍地泛起紅暈,在掛了電話後,陸駒摀起臉,告訴自己是想太多了吧?
戀愛中的人,總是一點風吹草動就膽戰心驚,他暗罵自己,也太敏感了吧?敏感得跟敏感性牙齒一樣啊!
是說他的打工有什麼事要坐車坐到暈啊?
* * * * *
隔天中午,子燕捧著他給自己微波好的午餐,從內門走出來到櫃檯時,便看見于熙正站在入口處旁的展示牆邊。金色長袍很是顯眼,從他這方只能瞥見衣角也知道他在那兒,在他進去準備午餐前,于熙已經在那裡發呆好些時候了。
那方的展示牆多是小型鳥獸骨骼,固定在展示盒中掛在牆上如同繪畫那般,再加上幾盒昆蟲標本,在僅容兩人併肩同行的五公尺通道小空間中,算是儘可能地塞滿遊客視線了。
子燕放下午餐後,走到于熙身旁,看了下後者一直盯著發愣的標本--那是以透明壓克力製成的一盒二式鬥魚標本,左邊是保留鬥魚完整外貌的封膠標本,右邊是以針固定在舖棉基座上的魚骨標本,以左右鏡像對稱方式裝置。
在他靜待了三秒後也不見于熙有所動靜,子燕便問:「怎麼了嗎?」
「沒有,只是想起,我也養過鬥魚。」
「喔。」子燕轉頭回櫃檯去:「你要不要也去弄午餐了?」
于熙搖搖頭:「不……現在時不時還是會想吐,暫時不吃了。」
「那店裡就麻煩你看著,我去樓上吃。」在客人看不到的地方,就可以開啤酒來喝了。
「好的。」于熙只這麼回應,視線依然沒離開鬥魚標本。
若說子燕怎麼敢把這樣一個游魂放任在店裡?理由也不過是樓上有監視器可以觀察于熙一個人時在幹嘛。將午餐帶往二樓休憩室,他打開監視器時,便見到最近幾天會來店裡買蝴蝶書卡的男子:『今天來得特別早啊。』
于熙似乎沒有聽到門上風鈴聲,當那男人站到他身後時,他依舊紋風不動。
子燕也只是靜靜看著,並戴起耳機,將該區的收錄音量放大。
* * * * *
應著腰上有人輕撫的觸感回神,于熙先是低聲警告:「請別在店裡做這種舉動。」
「店外就行嗎?」
對方回以輕佻的笑容,于熙這才冷眼凝了過去,見他似乎不覺得這好笑,那人也就收歛了痴漢舉動,並提起一袋看似裝著便當與小吃的塑膠袋:「好啦,不說笑,我帶午飯過來,有多給你買份涼麵,吃不吃?」
那是非常莫名其妙的殷勤,于熙明明不認識眼前這男人,但對方卻像與他很熟稔似的,跟當初陸駒那種不熟裝熟的瞎鬧胡整不一樣,這人說起話來,像真的和他有過一段相處。
「沒胃口,吃不下,你吃就好。」他只這麼回。
對方這才認真地打量起他來:「你身體不舒服?臉色很蒼白啊,怎麼沒請假在家休息?你店長不給你請假?」
「店長是想讓我休息,但是我,想在這裡等你。」
于熙說出這話時,也同時轉了身子,正對著那人。面對于熙嚴肅的表情和聽來格外有意的話,他反而顯得又驚又喜、不知所措:「怎、怎麼?你是真的很想見我啊?」
眼前那有點不好意思而垂頭迴避開視線的神情,令于熙內心浮起一股負疚感,他是去哪裡哄騙了這個男人來對他好啊?
「是,我有點不好啟口的狀況,這麼問在你聽來一定很奇怪,不過我還是得問你,你是誰?我們在哪兒認識的?」
「欸?」那男人睜大了眼望向他,是一陣怔愣,才拍上自己的腦袋,一副恍然大悟般地自言自語了幾句:「搞什麼啊?我以為你認出我來了,結果沒有嗎?!可惡,丟臉丟大了……」
「那個……不好意思?」
見于熙一臉狀況外,他才直起身子帶笑解釋:「喔喔喔沒事沒事,我頭像用的是動漫人物,又沒放過自己真正的照片,你認不出我來正常的,我也不怎麼想走在路上突然被問候啊。」
「喔……所以現在情況是……?」
「我們是在交友APP上認識的,我在網路上用的名字是『TD』。如何?有印象吧?」
見對方興沖沖地問,于熙可是完全沒印象。想起被他打的那兩人,那兩人也是在網路上認識他的,也許他該追根究柢,但當時他打了人……思忖到最後,依然是勉為其難地點點頭,也許是哪兒加的網友他自己給忘了吧?
「嗯,想起來就好。說來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你一直要我別來店裡找你,我還是一直跑來了,因為我想啊,你知道過去有件新聞,就是有個男的想追一個女的追不成,假冒對方在網路上約砲,還自稱想玩綁票強暴遊戲的性侵案件嗎?所以聽到你想那麼玩的時候,我就在想,不確定是不是你本人的話,說不定就真的要變犯罪了,這才一直跑來看你啊。」
「咦?」
見于熙睜大了雙眼,他朝于熙再走近一步,後者不自覺地退了一步,背貼上展示牆,一發覺身後已經貼上牆上掛的標本盒,于熙便不敢動彈半分,任著對方抬手倚上他臉旁的標本盒,有如被蛇給盯上的青蛙。
短短的距離間,于熙發覺了對方的身高比他高一些,雖然體格比較壯,但仍想起了,宇文鷹。
天啊,他真的沒藥醫了是嗎?
直視沒超過三秒,那白皙俊美的臉龐便染上薄紅,緊抿著嘴唇別開了臉,儘管留意到他在發抖,但在男人眼中,分辨不出他是害怕還是羞怯,又或者,是期待而擅自認定了那反應,而戴起笑容:「你啊……真是個悶騷小色鬼,我只是這樣靠近你,你就已經想到那裡去了啊?嘴上說不要,身體很誠實啊。」
有如最後的掙扎,他搖了搖頭,卻緘默不語。他該揍下去嗎?不過對方也沒怎樣,只是跟他說說話罷了?而且如果大力推拉甚至扭打,打壞了身後的標本牆,怎麼辦?錢是小事,損毀藝術品可是大事,一想到可能惹子燕生氣他就害怕,而忍不住瑟瑟發抖。
曖昧的距離,近得像是聽得到對方的心臟正在狂跳,如果于熙是正對著他,連那濕熱呼吸都能感受得到了吧?纖密淡色長睫微掩湛藍水瞳,近距離的細察那無瑕白淨肌膚,更是深陷那藝術品般精美俐落的輪廓線條之中,由高挺的鼻樑往下,滑過略薄淡粉的唇瓣,沿著毫無鬍渣雜毛的乾淨下頜,往頸下去,才遺憾地停留在掩去喉結的高領上。
那是在大野狼面前,顯得可憐又可愛的小羊。
所以他壓低音量,刻意靠上那發紅的耳廓,挑逗般地誘惑起:「我是這麼打算的……先讓我滿足滿足你,說不定你就不會想跟別的男人約了,我對自己在床上的技術可有自信的,要不要考慮一下?絕對讓你一試成主顧。」
那順著末句呼出的熱氣,讓于熙反射般地抬手摀上耳、往旁竄出一步,在沒有打落標本盒的情況下拉開一步距離:「請別對我有這種舉動。」
看著那赧紅了不敢抬眼直視他的表情,他只想取笑:「不過你很喜歡這樣被撩吧?」
于熙難忍地掉了一地雞皮疙瘩,雖然有出手打人的衝動,但他目前還忍得住:『他是個好人……我不能揍他。』
見他不說話,TD多問了一次:「你說我的建議好不好?先跟我試試?」
「不好。」于熙秒回,並不意外那男人臉上的不悅,但他仍得堅持自己的意見:「我並不想跟你試什麼,很抱歉。」
雖然被拒絕了,但TD並沒對他發脾氣,只是收歛了態度冷回一聲:「喔,那就算了。」
其實,于熙一旦冷靜下來就能發現,TD提到另一個可能性:『有人假冒我在網路上亂勾搭人嗎?』
「你說,我在網路上找人滿足我的……什麼要求嗎?」
「哼,你現在要說那不是你本人?就算你提出精神科診斷說你有病,也不會有人相信啦。反正說來也與我無關,我才不想為了跟自己沒關係的人惹事。午休時間快沒了,我要走了,掰。」
那人氣鼓鼓地提著他的午餐,逕自離開標本店,留下目送他離去的于熙,仍然守在鬥魚標本之前。
『這人,其實已經很好了,至少他已經提醒我要多加注意。』
從他的話中不難推測,網路上的自己到底想要求怎樣的遊戲,而且或許,不是他的記憶出問題,而是有人假冒了他,比起另一個不知道的自己到處惹事生非,這更有可能……或者說,他完全不想相信自己有那樣的性癖或人格存在,就算丟失記憶,他也沒道理做出背叛陸駒的事情。
只不過,記憶障礙依舊是鐵錚錚的事實,而他依然束手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