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早,暑熱已隨白熾日光直線攀升,離約定的九點還差五分鐘,陸駒騎著機車來到月台出口外,卡在樹蔭下的一個機車停車位避開直射日光,坐在機車座墊上取下安全帽,靜靜看著人潮從月台裡湧出站,宛如洩洪那般。
他要等的人挺好辨認,只要他別戴帽子的話,肯定一望就能在人群中找出來,所以當一批列車出來的人都走得差不多時,感到些許失落,但想想不是這班車也會是下一班吧?火車也常誤點,而拿起手機滑了滑,直到有個人走到他身旁站定:「早安,陸學長。」
「咦?」
抬頭見到于熙的瞬間,他有些訝異,難道剛剛出來的人中他錯失他的身影嗎?連忙收下手機:「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呀?我一直盯著出口這邊沒看見你。」
「其實是店長說他有事要到這裡,我就搭他的便車過來了。」見他收好手機,于熙才張臂擁上他:「好久不見,學長。」
他帶著暑熱而來,將樹蔭下的涼爽灼開一片熾溫。
「嗚哇……」陸駒在等他的期間不是沒想過見面的時候會是什麼情況,但突然被抱上還是會受到小小驚嚇,而興奮不已,回擁,並輕蹭那柔順金絲,趁機觸上他的後頸,感受那透出薄布微濕的熱汗,宛如一路奔跑來見他,那呼吸紊亂、心跳極快……感染著他,也跟著亂了心拍:「好想你啊,小熙。」
「我也好想你,學長。」
簡單的話語,傳達不了多少心意,他可是想見他想到要瘋了。子燕要他留在店裡好好休息他就偏不肯,一大早拎著包就想往外衝,想也知道子燕後來說的有事要到這裡辦是假的,就看他站都站不穩、對話沒三秒魂就飄,怎麼可能放他一個人搭車?甚至約好星期日晚上七點他會來火車站這裡接他。于熙相當過意不去,也只好想著回去前買點名產送給子燕當謝禮了。
但這是沒辦法的事,要是這星期見不到陸駒他還得再捱一星期,他有預感自己會先死於相思病,這才知道,原來他根本不是談遠距離戀愛的料,本來他以為他熬得起的。
有感於于熙不會先放開他,陸駒才輕拍他的背:「欸先上來,帶你回家看小馳。」
『好像約人回家看貓咪的說法?』于熙菀薾。
但陸馳不會後空翻。
* * * * *
回陸家大宅前,兩人在超市停下,按照陸母的吩咐帶了些食材,順便買些零食點心,才回去那座落鬱鬱山林內的歐式白灰大宅。
機車一進綠蔭青蔥的空曠庭院,便見到正在牆邊自個兒踢球玩的陸馳,得到他大開翅膀的擁抱:「于哥哥!你來玩啦?有沒有帶禮物給我?」
面對陸馳的熱情,于熙尷尬笑起:「當然有,放在我的包裡,等等給你。」
「小馳!先讓他下車啊!」控車差點不穩的陸駒連忙嚷起。
雖然很想直接把于熙帶回房裡去,但看來是辦不到的。
陸駒在停好機車後,就和于熙一同在客廳陪陸馳玩他倆一起為陸馳選的紙作手工美勞本,再去廚房幫忙陸母洗菜切菜,一直到吃午餐時,兩人找不到什麼共處的時間,直到陸母問起:「小熙啊,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在這之前,陸駒只以為他是皮膚白,因為他總面帶微笑。
于熙搖頭回答:「我很好,可能昨晚想到今天能來這裡玩,太開心沒睡多少,睡眠有點不足。」
「駒,等一下帶他去你房裡休息,這裡就不用幫忙收拾了。」
陸母總是如此善解人意,除了體諒他們小情侶需要點自己的時間,還有就是:「今晚你們就去住旅館,房錢我給你們。」
「呃……」
「為什麼呀媽媽?為什麼不讓于哥哥在家裡住?為什麼嘛?」
陸駒看著正攀著母親手臂活潑叫嚷的陸馳,而陸母只笑不答,想起之前的事,陸駒尷尬到想挖個洞把頭埋進去呀……
不過既然她要出房錢,那,就……?
見于熙慢悠悠地喝完一碗湯,將空碗擱上桌似乎沒要再動碗筷的意思,陸駒很快地扒完碗中剩飯,把兩人的碗筷收拾去廚房,回頭便將一直跟著他走動的于熙拉到樓上房裡去:「那我帶他去休息了,阿姨、小馳慢慢用喔!」
「喔!」
到了房裡,其實剛吃飽他也不會想做什麼,只是開了風扇,把于熙帶到他的床上:「下午我還想帶你去我打工的道場,你先休息一下吧。」
「嗯,謝謝學長。」
于熙也就接受他的好意,倚著他安靜地休息。雖然還沒有那麼想睡,但不打算滑手機,也沒要聊天的意思,只是靠著他,就有逐漸放鬆的氛圍,才發現,剛剛他把自己的神經擰得多緊。
「好好休息吧,我在這裡陪你。」
「嗯……」
蟬聲,很吵。
電風扇吹也吹不散,知了酣鳴,連呼吸也差點被遺忘,兩人相偎的熱度,融化了一星期以來的距離感,最終,他還是問出口:
「學長,可以接吻嗎?」
那方睜大的眼眸,清澈分明間正倒映著他的身影,囁嚅地回應了:「嗯……」
纖細指尖將如簾長髮勾掠向耳後,濡濕的唇瓣,被風吹得有些涼。
夏天很熱,熱得很像要融化了兩人,令他們合為一體,再也分不開似地。
只可惜,他們不是蠟做的。
* * * * *
下午四點,暑熱漸散時分,陸駒騎車帶著于熙來到位於市中心的體育會館,停好車後看著于熙那閃著好奇光芒的藍眸仰望白壁新穎的大樓、環顧周遭被球網分割開的各式戶外球場,陸駒幾分得意,牽著他的手往大門入口去:「這邊。其實六日曾師父是休息的,但是常常還是會在這邊吹免費的冷氣,跟其他師父們泡茶聊天,這裡可說是曾師父第二個家呀。」
「嗯。」
來的路上于熙已經聽陸駒說過一些事,就像古人說的『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從陸駒的口中總感覺得到那份崇敬,就像兒子對父親那樣敬重親暱,和說起陸父時總帶著的生疏不同。
搭著乾淨明亮的電梯來到三樓,眼前所及是寬敞明亮的長廊,和正對著電梯出口的交誼廳,廳中有倚牆的書櫃和沙發,正中央有張古風雕刻的長木桌,桌上擺著一副茶具,三名老人正圍著沏茶品茗、有說有笑,那濃厚苦澀的茶香,一出電梯便聞得到,連空調也沒能吹散它。
拉著他,陸駒往那方去,笑咧了嘴舉手招呼:「曾師父、謝師父、林師父!今天只有你們三個在呀?」
「唉,你怎麼有空來?不是說要去約會嗎?」三位老人一同回以和藹笑容:「怎麼帶朋友來了?他也想練練身子嗎?」
「來,小熙,給你介紹一下,謝師父、林師父,」在長桌前定下腳步,陸駒一一介紹著品茶聊天的兩位,最後才是正為空杯注入茶水的老人:「而這一位,就是帶我的曾師父。」
「謝師父好、林師父好、曾師父好。」于熙一一點頭致敬,而正如他所猜想,曾師父雖然白髮蒼蒼,卻雙目有神,體魄硬朗,和善微笑中不失一分沉穩,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他,問:「阿駒在學校的朋友?」
于熙看向身旁的陸駒一眼,他以為陸駒會搶著介紹他是他的誰,但此時的陸駒卻定住了。就這麼一秒差池,他回頭擅自向曾師父自我介紹起:「我是他朋友,也低他一個學年、是他的後輩,姓于,單名熙。」
「喔,是阿駒的學弟啊……」曾師父雖然不改微笑,但視線卻落在陸駒緊牽著的于熙左腕上。那視線流轉令于熙感覺到不妙,而連忙把手藏到身後,雖然他是想利用這動作甩開陸駒的手,但陸駒抓得過緊,他也不想硬甩開他,僅生硬解釋:「是的。」
「喂,你幹嘛這樣講啊?」
像是剛剛才從掉線狀態回神的陸駒,抓起他原本藏掖起的左腕,怒起眉瞪著他,于熙錯愕於,他又惹陸駒生氣了?
「我專程在放假的時候把你帶到這裡來,只是為了讓大家看看我的學弟還是朋友嗎?」
「可、可是,學長,這種事,應該沒必要……」
深吸一口氣,陸駒才望向曾伯全,咬字清晰地說明:「他就是之前我提過的,我現在的交往對象。」
「欸?但是他是?」三名老人同時睜大了眼。
「嗯,他是我男朋友。」
也許是陸駒回答得太過堅定,兩名手捧茶杯的老人反而哈哈大笑起:「你這孩子,又要捉弄老人家嘍?」「就算同婚合法,這種玩笑依然開不得呀。」
只有曾師父,歛去笑意凝重了眉眼:「阿駒,我不記得我把你教成這模樣,兩個男人間是不會有未來的。」
此時,于熙明白了方才陸駒的短暫遲鈍所為何來,不自覺地緊鎖眉頭,那神情,看在陸駒眼裡,又是一陣刺痛扎心,而更是堅定了眉眼,再度望向曾伯全:「我不是要得到師父你的同意才說這件事,如果師父你願意祝福,我會很高興,不過師父看不過眼我也無所謂的,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這件事而已。」
于熙連忙拉了陸駒衣角一下,看向曾伯全的藍眸帶著幾分驚慌:「請您別生氣,學長只是……」
「你叫于熙是吧?」曾伯全冷肅低嗓阻了他的解釋,擱下手中茶具,起身:「和我到外邊單獨說下話吧。」
兩人互看一眼,陸駒眼中的擔憂反而令于熙鎮定了心神,而點了點頭,帶起一個笑容:「學長在這裡等我。」
不待陸駒開口,曾伯全便冷了他一眼:「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他。」
「唔……」陸駒也只得默默地鬆開緊握于熙的手,忐忑不安地目送他們往電梯去,消失在那關起的白鐵鋼門之後。
「阿駒,來坐。」
一直沉默著的兩位師父這才將他招過去,示意要他隨便選個座位坐下。
「阿駒啊……年輕人的事咱不懂,不過還是想弄清楚一件事,你是同性戀?」
* * * * *
「我喜歡他是因為他是陸駒,是因為他和我共有的回憶,不是因為他是個男人。」
在完全隔絕了其他人的狹小電梯空間裡,面對老人的提問,于熙如此回答。三面鏡牆倒映著兩人的身影,無論從哪個角度,都無法迴避老人銳利的目光,所以于熙抬頭直視那炯炯雙目。
電梯到了一樓,于熙抬手按住開門鍵,讓曾伯全先抬步離開電梯,自己才跟出。一直到了大門外,見附近沒人,曾伯全踏下階梯,才說起:「你對陸駒那孩子瞭解多少?愛情這東西啊,剛開始的時候一切看來都很完美,你想過之後要怎麼在一起生活嗎?」
「我承認我不是很瞭解學長,未來的事我也不敢很肯定的說,會完全沒問題。」
曾伯全回頭看了他一眼:「你說你不瞭解他,你還敢說你喜歡他?」
「因為除了他我誰都不要了,無論是我知道的他,還是他還沒讓我知道的他,我是做好心理準備的,也許哪一天我會對這段關係感到失望,但我絕不會因為失望就離開他。」
那壓低的聲調中隱著微微顫抖,曾伯全並不怎麼瞭解眼前的少年,也就只提自己想說的話:「今天並不是我想拆散你們,你該知道,社會上很多人仍然不能容忍異類,你們同性戀,在他們眼裡就是異類,陸駒這孩子也算我看著長大,我自然希望他未來能過上平靜安穩的幸福日子……總之,如果某天,你發現放手才是對他最好的選擇,你會這麼做嗎?」
曾伯全雖然沒有說白,但他的意思,不用太過解讀也能明瞭,他口中的『某天』就是『現在』,就是他們交往中的時時刻刻,因為在老人眼中,他們在一起就是不應該。
緊抿唇瓣,沉默半晌後,于熙才回答:「我不要一個人做這種決定。」
老人擰緊眉頭:「想把事情全推到陸駒頭上?」
「不是,兩個人在一起是兩個人一起決定的事,我不想要一個人決定離開這件事,我不要因為我一個人的猜疑和武斷,讓學長傷心。」
于熙垂下頭,看著握緊的右拳,弱下了音調:
「我一直是被扔下的那個人……所以我……絕對不要讓學長也嘗到那種,說是為你好,卻是把你一人留在原地他自己走遠的……那種疼痛。所以我絕對不會主動離開,絕對不會丟下……在我被扔下、孤單一人時還願意對我伸出手的陸學長。」
老人沉默了,重新上下打量著于熙,眼前的少年低垂臉面,並非是在躲避他的質問,而是在壓抑那即將潰堤的情緒。良久,他嘆了口氣:「也是,我不清楚你們經歷了什麼事,就這樣認定你們只是一時被愛情衝昏頭腦,的確有不妥的地方,我們回去吧。」
于熙這才抬頭望向老人,睜大的眼眸裡,是驚訝也是欣喜:「是,謝謝曾師父!」
「謝什麼?我又沒說認同你們。」
「不需要認同!只要您別責怪學長……」
「那孩子啊,我怎麼可能因為他的性向就不要他這徒弟?我老歸老,又不是傻的。」
老人冷淡的言語,聽在他的耳裡,卻是滿溢了溫情。
「謝謝曾師父!」
「就說你謝什麼呀?」
回到三樓,陸駒和另外兩位師父見到從電梯裡出來的那兩人,是一派輕鬆的老人和滿面春風的少年,原先他們還擔心著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但看來,一切都沒事,而一起鬆了口氣。
注意到他們如釋重負的神情,反而是曾伯全想笑:「擔心什麼?我不是說過我不會對他怎樣嗎?」
于熙很快地回到陸駒身旁,笑得一臉傻兮兮。雖然看來是沒事,但陸駒仍然很好奇:「你們說了些什麼?」
曾伯全回答:「說你這孩子沒定性,再過幾個月就會把他給甩了,讓他在被你甩掉之前先甩掉你。」
「哈?!」陸駒震驚地看向于熙,得到對方慌張的搖頭否認,看得曾伯全嘴角冷揚:「說笑的。」
「哈?!」陸駒看向師父,驚得下巴都快掉了。
「反正我是不會認同你們的,哪天他甩了你我才好馬後炮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曾伯全回到他原先坐的位子坐下,撩整一下唐裝下襬:「不過這年輕人似乎比你還鑽牛角尖,你自個兒小心一點跟他相處,啊?」
「欸?」陸駒一傻,望向身旁的于熙,後者卻別開視線,抿唇垂眸、赧紅了臉頰。
像被他給傳染了似地,陸駒臉頰也跟著泛起紅暈,向著師父垂下了臉面:「謝謝師父……」
「就說謝什麼呀?這兩個孩子怎麼一個德性?有什麼好謝的?有什麼好謝的?我就說我不看好你們啊。」
話聽著像抱怨,老人的嘴卻是笑咧著一口被茶漬染黃的牙。
「……謝謝曾師父。」
于熙跟著低頭,雖然他還年輕,很多事還不懂,但此時,他感覺到老人的包容,
這對他們而言,已經是最大的祝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