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歛下眼簾,於一片幽黑中琢磨著自己的感情,他又覺得仙君不相信他了,他有點想對仙君發脾氣,但現在的他已不是想發脾氣就發脾氣的孩子,也知道發脾氣只是讓仙君軟下姿態安撫他,那對於重新取得仙君對他的信任一點幫助也沒有。
所以他按下了自己的脾氣,思忖起仙君手上的玩意兒,顯然有些事是仙君不知道的,又或許是那事情太小了,小到仙君當時發現到卻沒放在心上,自然而然忘記了。
所以再睜眼時,他嘴角微揚:「仙君啊,你手上這盒仙丹,看起來原本該有三顆藥丸的,怎麼現在只剩一顆了?另外兩顆你知道去向嗎?」
很意外陸遠問起這件事,仙君微歪了頭想了會兒,真想不起來:「不知,興許本就只有一顆?本座自寶物殿尋出時,就只見一顆。」
陸遠再問:「那你知道這盒仙丹原先怎麼來的?又是怎麼跑到寶物殿去的嗎?」
仙君沉思後不甚確定地回答:「依稀記得是某位仙人贈予師尊,幾日後師尊讓本座送去寶物殿放置的……」
嘆笑一聲,陸遠再度輕撫仙君耳鬢、揉弄金絲:「仙君,你真是傻啊……告訴你吧,第一顆絕情丹,應該是定河真人吃了。在他發覺自己有不該有的念頭時,知道這麼好用的仙藥,定河真人怎可能沒試著自救過?你說這是他托道友尋來給他的,對吧?第二顆,是我吃了,我以為是什麼吃了能變仙人的仙丹妙藥,所以偷吃了,之後看清盒上的字,可悔得腸子都青了,雖說之後也無啥大礙啦。那,仙君你說,這絕情丹,到底有沒有效呢?」
這自然只是給仙君的說詞,不需猜測,定河真人托道友尋藥這件事,陸遠是自定河真人的回憶夢境裡知道的,但服下後顯然不見功效,那肯定是他對仙君的愛意與執著,已經到了大羅神仙也救不了的地步。
而他為何會服下絕情丹?他知道定河真人有這樣東西,也知道這樣東西對定河真人無效,之所以偷跑去寶物殿尋藥,也不過是因為仙君總冷冷淡淡的,似乎只有自己一頭熱、一心執著,怕自己過於沉重的感情只是給仙君添麻煩,所以才偷吃的。回想起來也真孩子氣,他氣仙君不相信他的感情,他又何嘗對仙君完全信任過呢?
至於絕情丹對他也無效一事,陸遠,全身上下啥也比不上定河真人,唯有對仙君的執念,沒輸給過那位神仙。
但見著眼前仙君頜首深思、蹙眉咬唇,低喃「沒效嗎?」,他就覺得,仙君應當是無法理解吧?關於他對他的愛比天還高、比海還深一事。所以他只得想了想後,以仙君能理解的方式解釋:「這絕情丹的確能消除男女情愛俗念,但卻不會把過往記憶清零。仙君,你認為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除了一見鍾情外,還會是怎樣的存在?」
「除了一見鍾情,便是日久生情了……」
仙君回答後,他報以意領神會的微笑:「嗯。」
絕情丹,是真的能消除感情、轉眼就能對至愛之人無感,但在陸遠分明記得仙君如何善待他、為他捨命卻不願讓他知情,又將如何呢?他卻只能解釋:「情,是自你我長久相伴之中而生,就算暫時被弄沒了,只要還記得、還相伴左右,便會自回憶中源源不絕而生,因此絕情丹也會無效。或者該說,它只對衝動之情、單薄之愛有效。」
「……」
仙君低眸靜默,陸遠抬手,將最後一顆仙丹捏進嘴裡,當著仙君的面服下:「如此一來仙君就能信了我的話吧?」
然而其實是,他不想留著最後一顆,哪天讓仙君給吃了。
哪天他不能再陪在仙君身旁,或許飽受思念折磨,仙君會想吃下這顆仙丹來忘卻他對陸遠的感情。不想仙君不再愛他,就算他不在人世也想仙君一直念著他,他就是這麼自私啊……
所以仙道不收他,他對仙君的心,幾乎與魔無異。
「遠兒……」
仙君望著他的神情,如同絞痛著心那般,蹙眉咬唇,是心疼他為他捨棄登仙的可能性嗎?
難怪杜溪子說他傻,陸遠也覺得仙君傻得可憐。探手摟上仙君腰枝,將他挽回自己懷裡,他還只是個少年,還沒有足夠圈住仙君身子的寬闊肩膀,但那些,無損他想保護仙君的心意,而甜語起:「還記得我向仙君提親的那天,仙君對我說過的話嗎?無論我是否在世、是否已逝,無論我是嬰孩還是老人,仙君對我的心意,一直不變。」
「記得……」身子緊貼在體型相近的少年胸膛,一分灼熱透著衣袍料子,氤氳著甚是曖昧的氛圍。若是在說著那種話的當時,仙君對這樣的距離甚是無感,但在雲雨之後,陸遠的體熱、膚觸、氣味與聲音,在在都會勾起他的回憶--兩人如何纏綿的回憶。
那會令他身子有些燥熱、思緒無法清明,他不怎麼喜歡這樣失控的自己,卻也無法拒絕陸遠對他的吸引。而這,在陸遠眼中又是一番欲拒還迎,而笑起:「那時我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就衝著你發脾氣,這些年來我想了不少,對仙君的那番話,想過不下數百數千次,反正我是當不了仙人,但是我可以一直在輪迴轉世中,回來找你,而你也會一直守在明熙江裡等我,對吧?」
「……是。」
「當時我怎麼沒能體會仙君對我的用情至深呢?仙君想說的,不就是無論我變得怎樣,都願意等我、愛我的意思嗎?」
在仙君一雙碧空湛藍的眸子凝視下,陸遠執起他的手腕,在那單薄掌心中輕落一吻,抬眸向仙君,又是一笑:「所以……無論用上多久,我都會回到你身邊,這輩子結束了,下輩子也要回來繼續愛你,下下輩子也是,你會尋我,我會找你,永生永世,絕不離棄。」
絕情丹應已生效的此時,陸遠凝視仙君的眼眸,依舊熠熠生輝,毫無改變。
「是的……」
仙君如此回應,但陸遠眸中的執念,令他想起入魔的師尊,他困惑於,似乎有哪兒不對勁了?他對陸遠的情,的確是他能用上永生守候,儘管陸遠理解了他的心,而有些飄飄然地欣喜,卻也有一分無法解釋的出入他說不上、理不清,而坐立不安。
是自己變了嗎?在這些時日懷揣著患得患失,終究對陸遠的執念也有所消磨了嗎?仙君不懂自己,越來越不懂了。
「若君為我永世等待,我必報君來生相伴。」
在陸遠甜膩的耳畔細語間,仙君闔下眼簾,在那灼熱的體溫與有力的擁抱中愛撫眷戀……
而憶及,當時陸遠問他懂不懂愛是什麼?
如今的他,依然回答不上這個問題。
青荷浮舟水上飄,垂柳青青影飄搖,若問君心何所嚮,願同枝上比翼鳥。
天寒同暖衾,閒暇賦詩吟;把酒共風月,遊江任船行。
「人生幾何?有君便行。」
勾魂使者親自登殿提魂,陸遠時年三十九。
曾是任人耍弄、汙蔑、毆打甚而差點殞命的孤苦小兒,也曾是五湖四海任遨遊、收妖平亂、鋤強扶弱的少年俠客,斂卻一身鋒芒,沉澱功名於明熙觀中,至其壽終之日,河上已無人知曉陸遠是何人。
他並不在意是否聲名遠揚、名垂青史,靜臥於榻上,有愛侶相伴,雖已漸渙散的墨瞳令他只見得那抹遮蔽視野的垂金,但他仍報以撫慰笑意。
「今日今時……我將遠行。仙君切莫傷悲,我會回來陪你,無論到時我……成了什麼模樣……定會……」
於仙君暖懷中闔眼,靜謐得如同安睡沉眠,陸遠結束他跌宕起伏卻極其榮幸的一生,雖有不捨,卻也走得相當安穩。
獨留仙君一人……
擁著逐漸僵冷的軀體,幽幽垂下眼睫。
江上花落誰人知?待望君期再來時。
春盼昔顏綻新綠,夏溫昔語譜新曲;
秋傾昔憶入新冊,冬暖昔人催新語。
江底水寒誰人知?待望君期再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