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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天地,與時俱進,唯有明熙,終年平靜。

  

  自收到明熙仙君奏書表明離職之意,至擇定明熙江的繼任仙官,天庭已過三日,凡間已過三年。

  

  當紫祆君--那位曾替明熙仙君尋來誅業仙器的天官武仙,帶著護衛隨行與新任仙官下至凡間時,理應是夏季時分,綠巒青水、生機篷勃之期,然而……

  

  唯有橫分三國、直剖百岳的明熙大江,冰封積雪如隆冬之境。

  

  一路上聽聞江旁百姓哀聲載道,雖江水沒有氾濫、無人淹溺,但卻無法行船捕魚,沿河百里之境多數田地荒蕪,倚賴明熙江水維生之人頓失生計,僅能轉行、遷居或靠親友救濟。

  

  「這是……」老儒師姿態的仙官見狀,拈鬚鎖眉,思慮重重。

  

  紫祆君深蹙濃眉:「這便是明熙仙君上書天庭請求卸下河神職位的緣故了吧?」

  

  嚴霜沿江覆結一里,江上毫無精怪動靜,死寂沉靜,有如時光暫停……

  

  該是暫停於陸遠壽終之刻吧?與明熙仙君近來薄交的紫祆君對陸遠之事僅知一二,故而如此猜測。

  

  一干仙官天兵降於靈山之下、明熙江源頭處,紫祆君對著冰封江面執起天帝詔書:「明熙仙君聽令,吾等帶天命前來收取河神之職,速速現身!」

  

  幽靜江面,於紫祆君止聲後,拂起一陣凝雪寒風,風勢溫婉,但挾帶其中的霜雪仍令仙官與天兵們抬手掩目。對於甫登仙不久的仙官來說,他僅聽聞明熙仙君有龍陽之癖,而好奇於其面相,凝神於指縫間,專注於寒風雪幕後逐漸凝起的白霜人形……

  

  雪白,那是通透的白,著白長袍的男子披散一頭憑風飛舞的雪白長髮,頭頂一對白鹿角、側耳是兩副白鰭、一身蒼白凝冰的肌膚、手捧雪白頭顱人骨,他全身上下,唯有一雙眸子,是水藍的。

  

  

IMG_20210110_205646.jpg

  

  那非人的形態,分明是妖。

  

  仙官不自禁地睜大雙眼,暗懾於那雪白人形周身冷冽之氣,說若是仙氣,過寒,但說是妖氣,也過於柔了,是妖是仙,他難以分辨。

  

  唯有紫祆君不為所動,畢竟那是他的故交,雖然形貌與印象中的全身燦金相去甚遠。在發覺身旁仙官震驚臉色後,對明熙仙君發以略帶責備的語氣:「金鯉,定河真人該教過你,以人仙面貌示人乃基礎禮儀,何故以妖仙姿態現身?」

  

  「……我已毀去仙體,故以妖仙姿態現身,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懷抱男子顱骨,仙君欠身致歉,那溫文儒雅之姿才令仙官安下心神,細細審酌起他的容貌--清俊秀麗,冷豔絕俗,若他不出聲、著女袍,那纖瘦體型與優雅姿儀也像女子……果然是妖,就連男妖也媚得像女妖。對於明熙仙君,他只耳聞過好男色、養男寵的謠言,才對他的容貌好奇,如今一看,那謠言該為真吧?確實是易令凡俗男子傾心的容貌啊。

  

  「為何毀去仙體?」紫祆君問,然而明熙仙君卻是抿唇不答。良久,才作聲:「……水脈靈珠過於喜愛水族之身,如今要我還,是還不出來了。有勞紫祆君,動刀來取吧。」

  

  明熙仙君捧抱顱骨跪坐於冰封江面,仰頭露頸,意向極明。

  

  身為舊交的紫祆君,怎可能就如此輕易下刀?而問:「為何迫不及待引頸就戮?僅僅只是這等喪偶之悲,捱過一陣子便行了吧?你已經等了那凡人等了六百年,就這麼個幾年等不了?天上數日,本將尚能向天帝求情寬容,你考慮一下吧?」

  

  聽聞紫祆君的話語,仙君垂首,雪白長睫輕歛,闔去兩眼湛藍,似是閉目深思,任著輕拂耳鬢的寒風,有如陸遠的甜膩耳語,吹起一幕幕過往漣漪。

  

  他說不上,失去陸遠是怎樣的感受?

  

  失去師尊時,他悲痛莫名,但失去陸遠時,他異常平靜,那平靜,就像是在陸遠殞命一刻,他也跟著死了那般地,虛無得連痛也感受不了。

  

  他不是悲傷、不是痛苦,陸遠一直告訴他,無論輪迴多少次、變成什麼模樣,都會回到他身旁,他也確實等過他六百年,照理來說,他只是和陸遠短暫分開罷了,和陸遠幾次遠遊差不多,他明知他會回來的……

  

  但是明熙江卻結冰了,為什麼?

  

  那是因為無論他再怎麼說服自己,他的心裡依舊明白,『陸遠』走了,消失了,永遠不會回來了,所以明熙江冰封了。所有水精魚怪都被封在江底,凍結於陸遠氣絕一刻,時間,前進不了,卻只得他一人清醒,宛如氣絕般地呼吸。

  

  自那日起,他再也無法睡去--如過往盼著陸遠歸來那般地,在睡眠中消磨時間、沉澱心緒。

  

  耳畔仍縈繞陸遠的輕聲低喃,肌膚仍感覺到陸遠的熾熱體溫,他還記得陸遠的肌膚觸感,也還記得被熱烈擁抱的一切--所以他毀去被陸遠深切愛過的身子。未料,陸遠的一切並非只烙在他的仙體,更是深深刻進他的魂魄,捨不去,也淡忘不掉。

  

  他有預感,明熙江的冰封,會持續到帶著陸遠靈魂的某個生命,再度出現在他眼底,然而是不是到那一刻,冰雪就會消融呢?他不清楚,也不知道。故而回答紫祆君:「等不了那麼久,我能等,天庭能等,但蒼生不能等。無法憑自己所想來解除江河冰封,我已是失格河神,您還是依了我吧。」

  

  紫祆君依然不解:「無法憑自己所想?那是什麼說法?你好歹也是個仙人吧?」

  

  沉默半晌,仙君漠然問:「『愛』一字,何解?」

  

  紫祆君皺眉靜默,仙君才悠然道:「我這一生只潛心修行,登仙登得太快,尚還來不及去感悟人生百態、情仇糾纏,便應故師所托,接任河神。」

  

  河神任職之期,不過短如凡人一生,他該是歷任河神、所有河神中,任期最短的河神了。

  

  「『他』問過我,『愛』一字,何解?無奈如今我仍回答不上,『愛』,何解?」

  

  執念於他、毫不顧忌他人目光與背後指摘算是愛嗎?

  

  只要他需要,無論什麼都能給他,連命也能給他,算是愛嗎?

  

  只要他想要,就算他要捨棄自己也能接受放手,算是愛嗎?

  

  他不在身旁便寂寞失落算是愛嗎?

  

  失去他而神傷、導致江河冰封三年算是愛嗎?

  

  為他百年守候算是愛嗎?

  

  他自問許多許久,卻沒有一個答案,是確切肯定的。

  

  「是故,我想重入輪迴,再作修行。」

  

  聽完明熙仙君的話,紫祆君這才下定決心,拔劍出鞘:「這是個好理由,看來我沒有留下你的藉口。金鯉,你準備好了吧?」

  

  凜然一笑,他已經準備三年有餘,終是盼來此刻,能再度長眠。淡漠地閉眼仰首,只道一字:「請。」

  

  「待你歷劫歸來,咱倆再喝一杯吧。」

  

  冷光閃現一瞬,斷了皚皚華髮,也融了三年未化嚴霜。剎那間,濤天巨浪擊碎江上冰層、打散腥紅冰花,將那身首分離的鯉龍之軀捲入江底,大水一發,氾濫千里。

  

  「水脈失控了!快去尋靈珠鎮河!」

  

  「遵命!」

  

  

  

  他是食言了,明明應允過陸遠,會一直守在明熙江底等他,但他也知道,陸遠不會因為這種事就生他氣、對他不管不顧的。

  

  陸遠已經不在了,下一個帶著相同靈魂的人,既是陸遠也不是陸遠,他們沒有相同的記憶,那個人對他的感情也不會和陸遠一樣熾烈。

  

  在他失去陸遠後,才痛切明白當時陸遠為何要對他發脾氣。

  

  陸遠用了一生,讓他悔悟自己當初的執念有多麼愚昧,陸遠就是陸遠,不是救過他的那個人,再輪迴下一世,不是陸遠,下下一世,也不是陸遠,他們會有他們各自的名字、不盡相同的經歷與個性,儘管是同一個靈魂,但他們都不再是陸遠了……

  

  不會用同樣的聲調喚他;不會用同樣的力度抱他;不會用同樣的眼神看他;不會在他喚一聲「遠兒」時,報以溫暖寵溺的微笑。

  

  他沒興致再把一個又一個的『他人』栽培成『陸遠』,他辦不到,也不想那麼做。他的陸遠,是唯一的一個,離開那時間、那空間後的,都不再是『他的陸遠』了。

  

  所以他想,由不是明熙仙君的『自己』,去尋不再是陸遠的『他』吧?

  

  若有緣,總會相遇的……

  

  不再痴痴等候,這回,由他去尋他了。

  

  

     *     *     *     *     *

  

  

  「這些給你,去去,哪邊涼快就去哪邊玩去。」

  

  自父親手中得了一塊波蘿麵包與一袋金平糖,金髮碧眼的六歲小男孩蹦蹦跳跳地離開正舉行盛大演唱會的舞台後台。就算知道父親說的叫他去一邊玩是指別離開後台區域哪兒都能玩的意思,但他還是踏著輕快的腳步離開工作人員忙碌的後台,越過重重歌迷人牆,偷偷溜到大馬路上,沿著人行道隨意亂走。

  

  他不怕迷路,他知道怎麼問路,何況爸爸在他身上放的手機有定位功能,無論他跑到哪兒,他爸爸總是能準確找到他的位置,在媽媽表演完之前揪他回去,免得媽媽擔心。所以他有恃無恐地到處亂闖,啃了一半的麵包吃不下,就塞進肩上斜揹著的小皮革包裡,不知不覺地,來到髒亂偏僻的小徑,有如經濟不好的住宅區,沒有哪戶人家將牆面打理乾淨、種上幾株漂亮花草,甚至還有人在髒灰水泥牆上塗鴉,與亂扔垃圾在路旁。

  

  與他剛剛離開的地方簡直天差地遠,但他也只是以一雙好奇的目光四處張望,直到,一名看似與他同齡的男孩身影,自遠方街角闖入他的視野。

  

  黃種人的小男孩,頂著一頭雜亂的黑髮,穿著一身髒汙過大的舊衣裳,他聽人說過那樣的小孩,叫做『小乞丐』。

  

  但那個男孩和他見過的其他小乞丐不同,其他的小乞丐會圓睜著雙目直盯著他,期待他拿出點什麼東西,但這個男孩看都不看他一眼,路人也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是明顯地拒絕,拒絕著所有人、拒絕這個世界呢……

  

  如果是其他的小乞丐,父親交待過別靠近他們,為了食物和錢,他們眼紅起來什麼都可能幹,但眼前這男孩不同,他有預感,這男孩不會為了他身上任何一件東西,對他掏刀子或出拳頭。

  

  只會在這陌生國度停留一星期,他在這兒沒有玩伴、沒有朋友,所以他打開父親給他的金平糖,倒在掌心,堆著一臉呆呆傻笑,噗登噗登地奔到那男孩面前,阻了他的去路:

  

  「這些分你。」

  

  

--若是有緣,總能再相聚的,無論會分開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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