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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也是值得被愛的。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人深愛著妳。

  

  

  大雨滂沱的午後,穿著學校制服、揹著中學書包的少女立於頂樓圍欄前,手裡捏著一封被雨淋濕的遺書,未執傘的她,全身濕得像是落進海水裡的孤雁,眼神空洞得像是放棄自海中打撈自己靈魂的人偶,自臉頰不停滑落的,也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了。

  

  說到底,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她原本也是一名愛笑、開朗的女孩,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的話。

  

  「笑起來有夠醜的,比豬還難看。」

  

  最早,從一句話的惡意開始。

  

  「對著那個男生笑幹嘛?勾引人喔?噁心。」

  

  「我們才不要跟她一組。」

  

  「對,看她得意到幾時。」

  

  接著,其他同學也跟著一起,背著她嘲笑她。

  

  「是覺得自己多美啊?花痴。」

  

  「成績那麼好該不是去討好老師才有的吧?」

  

  「你看她,上課打瞌睡,該不會是晚上去幹嘛吧?嘻嘻嘻……」

  

  婊子、賤人、去死吧……不堪入目的字眼被寫滿了課本和習題,社群上也被匿名攻擊……

  

  她就像赤身裸體地被全校學生團團包圍,拋擲垃圾與兇器,又或者靜靜看她被攻擊,背地裡嘲諷不已。她無法還手、無以自保,她的哭嚎被謾罵所淹沒,她的淚水被淋頭的汙水所汙染,她的痛苦在靜默的旁觀者眼裡不值一哂,似乎……全部的人都希望她去死……去死一死就好了。

  

  跟父母說了,得到的也只有:「妳不要理他們就好了。」

  

  跟老師說了,得到的也只是:「妳想一下自己是不是哪裡不好?不然為什麼大家要針對妳一個?」

  

  每天過得生不如死,為什麼是她要忍耐?為什麼是她要檢討?為什麼是她要上網查怎麼自殺比較能成功?為什麼是她要在手腕上割出一道道自殘傷口還要被笑「綠茶婊又在裝可憐」?

  

  明明都是那個人的錯啊!

  

  「磅!!!」巨大撞擊聲,幾乎要震聾雙耳。

  

  回過神來時,始作俑者已經倒在車道上,嘴角溢出鮮血、肚腹臟器外露、雙目圓瞠死盯著她,像是要把害死他的人牢牢刻在瞳孔深處,死後也不放過她。

  

  「啊——!啊——!啊啊啊!!!」

  

  她不是故意的,她不知道剛才自己做了什麼事,她恐懼地狂顫不已,她發出尖叫,慘嚎著奔離現場。

  

  她殺人了……她這輩子完了,而她只能躲在自己房間裡瑟瑟發抖。

  

  她無法入眠,一闔上眼,那對死瞪著她的眼就再度浮現眼前。只要聽到外頭的腳步聲或是門鈴聲,她都害怕著,是警察找上門了。她覺得是時候該去死了,但現在一拿起刀片,右手卻顫個不停,割都割不好了。

  

  就這樣,在棉被圍起的小小保護裡,熬過了一夜,耳畔只有稀稀落落的雨聲,碎碎低語著:『殺人了……妳殺人了……』

  

  不甚明亮的天光,透過窗陰鬱著她的視野……鬧鈴未響之前就被她取消,不想出門,不想去學校。

  

  「沒事的話還不快去上學?我賺錢給妳交學費不是為了讓妳請假在家偷懶啊。」

  

  母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比窗外雨聲還吵耳。她只得收拾書包,離開了家,只是,她沒有去學校……

  

  用了一上午寫好一封遺書,她來到自家住的大樓樓頂,十層樓高,跳下去的話,能死了吧?

  

  現在,她只需要鼓起勇氣,爬上到她胸口高的水泥圍欄上,她就能跟這世界永別了……

  

  「我……我也想要好好活下去……」

  

  以著比雨聲還小的自言自語,是可以傾訴的吧?

  

  「只要有人……能對我好一點……」

  

  可以哭出聲的吧?

  

  「其實我……」

  

  只是沒人聽啊。

  

  「喔,所以妳是想跳,還是不想跳呢?」

  

  年輕男子的嗓音,嚇得她將遺書往懷裡捏,慌張地回過頭,看清了那是一名拄著黑傘、身著黑衣的小哥哥,一頭黑色及肩半長髮有些雜亂,在天色陰霾與迷濛雨幕遮掩中,也晦暗不去一對似是閃著光芒的橄欖綠色眼瞳……那樣的瞳色只在報章雜誌上看過,她第一次看到這樣眼睛的顏色,而忘了剛才的自白該有多尷尬。

  

  以著淺笑,他的視線停留在她揣在胸前的信封:「這樣的天氣,不去學校、沒打傘站在這兒,妳是打算跳下去的吧?」

  

  「我……」心虛地避開視線,她垂下頭:「你要阻止我?」

  

  「唔……這個嘛……也許?」以著笑意微妙地支吾一下,男子走到她的身旁,將傘翼分給她一半,才接著道:「剛剛不小心聽到妳說的話,妳認為沒人在乎妳妳才想死的嗎?不過啊……有人出錢要我從妳身上帶一部份回去當紀念,所以我才會在這裡。妳說說看,如果妳知道有人願意花錢買妳身上一部份,妳還會想死嗎?」

  

  「一部份?」

  

  這話誰聽了都會覺得奇怪吧?愛慕者?變態?想要哪一部份?

  

  「是皮膚。雖然妳死了從妳屍體上取也可以,不過只要妳同意,我這邊付點費用讓妳養傷就更省麻煩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拚圖膠片,給她瞧瞧:「是這樣的形狀,對方也會付出另一塊形狀的皮膚,希望做好的成品是可以完美嵌合的兩片拼圖。如何?聽起來像是很在乎妳的人吧?」

  

  長寬約三公分,並不是很大片,但那樣的傷口烙在身上,想著就很痛的樣子,難怪他會說出付費養傷這樣的話。但是,是拼圖的模樣啊……想要做這樣的紀念品,簡直就像是,她的愛慕者?

  

  因為太過努力壓抑感情而不停顫抖的唇瓣,她難忍哽咽地,詢問起:「那個人是誰?我認識他嗎?`他喜歡我嗎?為什麼他不來跟我說說話呢?」

  

  也許她更應該關注眼前這陌生男子怎麼知道她是誰?面對了什麼樣的絕境?該不該相信他的話?但正處在一片汪洋、孤立無援的她,只能注意到鳥嘴上啣著的橄欖枝,怎會在乎啣來橄欖枝的是烏鴉還是鴿子?

  

  青年在微歪著頭思考了會兒後,才透露:「之前是不敢,現在是不能,倒是有讓我帶個話給妳:『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人深愛著妳。就算現在沒有人陪妳對抗全世界的惡意,也希望妳不要放棄自己,妳是值得被愛的,總有一天,會有那樣的人來陪妳,千萬不要放棄。』」

  

  「我……」她應該要覺得很感動才對,但被人轉述的話,就像網頁上的心靈雞湯,只有入了眼、由大腦理解,卻溫暖不了她的心,無法產生被愛的實感,所以,她提出了要求:「帶我去見那個人!我要親眼見到他,我要親耳聽他對我說這些話……我要知道不是你想勸我別自殺才故意哄騙我!我受夠謊話了!我要真的知道有在乎我的人存在!」

  

  「喔……」

  

  青年揚起和煦如冬陽的微笑,橄欖石綠的眸子閃爍著太陽的金色光芒,驅走了霧雨沉沉的悲傷,昭示雨後天青的必然:「好,我帶妳去見他。」

  

  她笑了,正如雨後的彩虹,高掛於天空,璀璨而虛幻地……

  

  

  

——跟隨鳥兒拍動的羽翼,攀上七彩的橋樑。

  

——尋找渴求之物,而前往夢境的國度。

  

  

  

  少女的書包和遺書被發現了,在某座橋旁。

  

  少女則不知去向,在那之後,再也沒人見過她了。

  

  

     *     *     *     *     *

  

  

  一個月後,兩台貨卡停在一戶獨棟別墅之前,由一名藍髮、身著中式藍袍的青年指使,幾名貨運工自貨卡上卸下兩只大黑木箱,往別墅裡去。

  

  黑色大木箱的長寬高總令工人們聯想到棺材,辦完差事從青年那兒取了紅包與工錢後,便留下一台貨卡給青年,搭上另一台貨卡,速速離開了。

  

  在閒雜人等離開之後,卸下木箱的客廳裡只剩屋主夫婦與藍髮青年三人,這時青年才打開箱蓋,恭敬表示:「請鑑收。」

  

  兩只木箱內,收藏著兩只玻璃棺,棺內是一名少年與一名少女,於舖上棉花與乾花的不凋軟床上,靜謐安眠於世,而於夢境之中永生。

  

  屋主夫婦伏於少年的棺緣,難忍心頭悲慟,淚眼模糊:「啊……謝謝王老闆。」

  

  作為陪葬的美麗少女,只是靜靜躺在另一口棺裡,盡了藏品、藝品、飾品的本份。屋主夫婦看了她幾眼,確定容貌與路口監視器中所攝少女一致也就點了點頭,覆回了木盒蓋。

  

  「……就算只是一時衝動犯下的錯……還是得彌補。」

  

  「妳就在這裡,永遠陪著他吧……」

  

  夫婦只這麼在她的棺旁恨恨囁嚅。

  

  「還有一項商品,是令郎生前親自下的訂單。」藍髮青年取出一只小盒,以黑絨布貼製成的盒面加之金絲嵌鏤的裝飾,打了開來,是於黑色絲綢上靜靜躺著的兩片人膚拼圖,以樹脂硬化處理過內緣的質地薄硬,表面則保留了人膚細緻的紋路:「請查收。」

  

  「這是……?」

  

  藍髮青年面帶微笑解釋起:「深色取自令郎左手腕內側的皮膚,淺色取自那名女孩右手腕內側的皮膚。」

  

  「……」

  

  夫婦二人互視一眼後,從彼此的眼中讀到了無謂與淡漠的思緒,便把那黑盒推回去給青年:「不需要了……」「王老闆您也幫了我們不少,這就當作給您的紀念吧。」

  

  「是嗎?」青年不改微笑,橄欖綠的眼瞳從夫婦二人身上接收到的訊息是:『不想承認兒子喜歡這名害死他的女孩。』『不想知道孩子間的感情事。』

  

  因為不想承認他們的復仇決定只是不講緣由的單純洩憤。

  

  「那就此謝過了。感謝您的訂購,若有任何需要,敝人當竭力服務,期待下次大駕光臨。」

  

  離開這棟別墅後,青年坐上租來的貨卡駕駛座,慢條斯理地駛上車道。

  

  

  

  雨後不一定天青,有時是更深沉的暗夜。

  

  就算掙扎著為曾經的愛慕留下證據,也會在某一日,被遺棄,被無視。

  

  但人們仍然不會放棄去愛,

  

  所謂的『愛』,即是汪洋中的橄欖枝,地獄裡的蜘蛛絲,

  

  所以人們不會放棄去愛。

  

  

  

  『至少會是不錯的展示樣品。』

  

  將黑色木盒安好在儀表板前,他這麼忖著,往租車行去。

  

  

#鴉青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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