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晝白夜之夢

　　

　　

　　

　　『能被愛，才代表你有價值。』

　　

　　我們被這樣養育長大。

　　

　　『沒人愛你，你就是個失敗的垃圾……』

　　

　　『不被愛的你，沒有存在的價值。』

　　

　　

　　

　　這是個人們會飼養妖精做寵物的世界。

　　

　　妖精，是小小的、圓滾滾、毛茸茸、很可愛很溫暖的存在，人類們很喜歡牠們，光是能抱抱牠們，再多不如意的事都會化為一縷雲煙，所以大部份的人家都飼養著牠們，儘管除了心靈治癒感之外，牠們沒有任何經濟價值：不能幫忙家務或農務，不能當作肉食品宰殺……

　　

　　人們就是這麼熱愛著牠們，儘管牠們一無是處。

　　

　　然而這樣的妖精，有著相當特別的體質：得到越多的愛，牠們身上的毛色就越發璀燦、越發多彩。

　　

　　所以人們也競相比較誰家的妖精最多彩，甚至於有了全國的競賽，貴族高價收購美麗的妖精，平民也以飼養出多彩妖精為賺取龐大錢財的手段，全國上下為之瘋狂……

　　

　　然後就產生了悲劇。

　　

　　單純以錢為目標而豢養妖精，會產生怎樣的結果？

　　

　　以愛為養份，卻得不到愛的妖精們，會變得黑暗、兇暴，原先可愛的外表將會扭曲成可怕的野獸，攻擊人類，甚至同類相食……

　　

　　獸化的妖精們引起人類的恐懼，牠們宛如地獄裡逃出來的夢魘，生生啃食著人類的心臟，尋求再也不可得的……『愛』。

　　

　　『可可』，就是這樣悲劇的產物。

　　

　　之所以被取名為『可可』，就是因為牠深棕的毛色與可愛的外表令人想到甜美微苦的甜點，然而不幸被飼主賣掉換取金錢後，未能從新飼主身上得到充份的愛，牠發狂了……

　　

　　深棕如巧克力的毛色變得純黑，體型成長變大，成了猙獰的野獸，渴望起人類的溫暖，尋求起埋藏於胸膛裡的鼓動……

　　

　　『你沒有存在的價值。』

　　

　　人們提起槍支，追獵著牠，為了怕被殺。

　　

　　可可越過一道又一道的柵欄和圍牆、避過一發又一發的子彈，傷痕累累、血跡斑斑……這樣的牠，唯一僅存的理性，只不過是一句：

　　

　　『為什麼不愛我？』

　　

　　深愛著人類、懼怕著人類，最終牠往森林裡逃去。

　　

　　

　　

　　『想被愛……』

　　

　　『要如何被愛？』

　　

　　『……我曾，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你們、討好你們……我曾溫馴過。』

　　

　　『誰能告訴我……』

　　

　　『要如何得到你們的愛？』

　　

　　幽夜裡，負傷的野獸，對月哀鳴著。

　　

　　不停溢出的鮮血，隨著逐漸僵化的步伐，牠倒下了……

　　

　　倒在自己的血泊裡，舐飲著自己的血淚。

　　

　　『為什麼不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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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暖，輕舐著可可身上的傷，原先已麻木的痛覺，在輕癢下逐漸清晰，牠被疼醒了。

　　

　　睜眼，刺目的金色是自葉間灑落的日光，還有露水反射日光而形成的七彩寶石光芒，濕潤的空氣微涼，帶著草木的芬芳……

　　

　　寧靜而安詳。

　　

　　「……醒了？能動嗎？」

　　

　　陌生的聲音透進可可的耳膜，像怕驚嚇到牠那樣的小心。

　　

　　牠勉強挪動一下頭部，映入虹膜裡的，是牠從未見過的姿態……

　　

　　野獸般外表的妖精，卻有柔軟美麗的色彩在牠身上，有嫩粉、鵝黃、淡綠、淺青……像甜點般的色彩。

　　

　　「能動就吃點東西，我給你帶了點果實，吃吧。」

　　

　　美麗的獸化妖精以牠的獠牙叨著紅潤鮮美的莓果，湊上可可的牙，將果子餵給牠。

　　

　　「我叫雷根，我不會傷害你，所以你不用懼怕我、攻擊我，我只想要你好而已。」

　　

　　那妖精如此自我介紹。

　　

　　

　　

－－以愛為食的妖精，理解過何為愛嗎？

　　

　　

　　

　　『可可、可可！過來，讓我抱抱你！』

　　

　　夢中，小小的主人總是以可愛的笑顏，張開嬌小的雙臂呼喚著牠……那時，牠有多喜歡自己的名字啊？

　　

　　當小主人聲聲呼喚著牠的時候，那真是世上最美妙、最好聽的聲音。

　　

　　『可可，我愛你，我最愛你了。』

　　

　　一陣痠熱澀了牠的眼皮，牠終究要睜眼，面對失去小主人的這個世界。

　　

　　「做惡夢了？」

　　

　　雷根的聲音輕輕地詢問，像怕嚇著了牠那樣。

　　

　　「不，我是夢到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我還被愛著的那時候。」可可遺憾地這麼回答。

　　

　　在雷根細心的照護下，可可的傷勢已從動彈不得到可以勉強站起的程度，現在正在雷根棲息的洞穴裡休息，而雷根也在牠睡覺的時候，獵來了幾隻小鳥，和一點果實。

　　

　　抖了抖尖而柔軟的毛茸耳朵，雷根微歪了下頭：「先吃吧，我想聽聽你的事……如果你願意告訴我的話。」

　　

　　可可沈默。

　　

　　牠曾被愛過，也曾被背叛過，被丟進冰冷的柵欄裡，不再感到溫暖與保護……

　　

　　緩緩地，訴說起牠的遭遇。

　　

　　「曾經，我被一戶人家所疼愛著，我的名字，是小小的主人取的……她很愛我，總是用她柔軟甜美的嗓音呼喚我的名字，用她溫暖的懷抱守護我……那時候的我，一定是這世界上最幸福的妖精，我愛她，她也愛著我。

　　

　　但是某一天，她生病了……病得很重很重。為了籌給她看病的錢，男女主人只好把我賣給妖精商人，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好，但是，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好傷心、好痛苦，商人把我和其他妖精關起來，賣給一些人……然後我就只是一直被關著、被很多人看著……他們不喜歡我，他們不愛我，他們嫌棄我的顏色不好看，他們嫌棄我的外表不可愛……然後，他們害怕我的牙會咬傷他們，害怕我的爪會撕裂他們……他們想殺我。」

　　

　　聲音越低咽，雷根也意會得到，那就是可可負傷逃進森林的原因了，而沒再追問下去。

　　

　　牠只能靜靜陪伴牠，陪伴一頭靈魂與身軀皆傷痕累累的黑獸，而這是牠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儘管沒有理由。

　　

　　「吃飽了就再睡一下吧。」

　　

　　雷根輕吐舌頭舐了舐可可身上逐漸結痂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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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日之後，可可的傷勢已完全恢復，從沒在野外生活過的牠，開始跟著雷根一起狩獵。

　　

　　「噓……可可你看……那豎著耳朵的兔子，看起來很美味不是？」

　　

　　雷根舔了舔唇，壓低著身子，以下四足悄悄前進……在接近目標的一瞬間起跳，撲向那可憐的小兔子，準確地咬住那短短的頸子，頭一扭，就讓小兔子斷了氣。

　　

　　「……好厲害。」可可對那行雲流水的速攻感到敬佩萬分。

　　

　　「下次換你試試？你也辦得到的。」雷根得意叨著小兔子回來可可面前，與牠分食。

　　

　　就算染上鮮血，就算笑得狡黠，雷根依然是極為迷人的存在……在可可的眼中，牠是那麼地不同一般，獨立、美麗而堅強。

　　

　　「為什麼你是野獸的模樣，卻像被愛著那般的美麗呢？」可可不禁發出牠多日來的疑問。

　　

　　「那一定是因為，我愛著這個世界啊。」

　　

　　雷根揚起美麗的長尾，在日光下閃耀著奪目的光彩。

　　

　　「愛，不侷限於被愛，也可以是你主動去愛。愛過人、被愛過的你，一定很容易明白這個道理。」

　　

　　

　　

　　雷根的聲音，比小主人的嗓音更優美好聽。

　　

　　雷根的光彩，比天上的彩虹更震撼牠的眼睛。

　　

　　曾經牠以為，被人類所愛過的那段時光是牠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光……

　　

　　但如今，和雷根一起奔跑過森林與原野、追逐小鳥和兔子，才是牠最幸福的時候。

　　

　　如果時光能暫停，那一定是想暫停在此時此刻吧？

　　

　　第一次發現，牠能愛的不是只有人類而已……

　　

　　第一次發現，牠也有愛著誰的能力。

　　

　　輕舐著彼此的毛皮、一起在草地上打滾與嬉鬧，也許牠想過為什麼自己的毛色仍舊黑得像地獄的瀝青，但，雷根不在意，所以牠也不用在意……

　　

　　不用在意自己可怕的外貌，因為雷根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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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我現在，只有怨恨而已。』

　　

　　

 

　　

　　雷根死了。

　　

　　死在牠的腳畔。

　　

　　靜靜躺在血泊裡，紅色汙染了牠的毛皮……好紅、好紅。

　　

　　遠處躲在樹木後面的人類，舉著手上的槍口正朝牠瞄準而來。他們的子彈穿透了雷根的身體，奪走牠的體溫與心跳……他們奪走了牠。

　　

　　曾經只為人類而活、只想被人類所愛的牠，如今，只剩憤怒與仇恨，

　　

　　所以牠逃走了，從雷根死去的地方逃走了。

　　

　　然後潛伏在森林裡，慢慢地、一個一個地……以著雷根傳授給牠的技巧，奪走這些人類的生命。

　　

　　若牠從地獄而來，那麼便註定成為死神的吧？

　　

　　所以牠從沒染上美麗的色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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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步又一步，在白雪上染著血花……

　　

　　黑色的獸化妖精瘸著腳步，拚命逃離身後追獵牠的人類，但在血液急速流失、意識逐漸模糊之際，一道比夜更黑的妖獸身影躍然眼前……

　　

　　以著低沉沙啞的嗓音，在冷風中暗迴起：

　　

　　「你也被人類背叛了嗎？」

　　

　　「我的名字是可可，我決定要救你。」

　　

　　留著人類給的名字，記得對人類的仇恨……

　　

　　拯救起有相同悲慘遭遇的同族，要恨誰、要對誰復仇，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只有那心口一縷柔軟色彩的毛髮，印證著牠還愛著某個曾經吧？

　　

　　愛著某個不復得的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