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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說了嗎?」

  

  嘈雜的市集、骯髒的街頭,人們低語著恐懼的支言片語。

  

  「真是可怕啊,那樣的死法。」

  

  巷尾靜靜躺著待人收拾的屍體,在人們圍觀之下,顯得如此不堪。

  

  「心臟不見了……」

  

     *     *     *     *

  

  「滾開!小乞丐!」

  

  被數名孩子拿著石頭扔擲而倉惶逃避的孩子,一身破爛與斑斑傷痕,病瘦且狼狽。好不容易躲到橋下,躲避著那群孩童的追打,但在他們不時於街道上晃盪時,太陽,就這麼落下,無情地降下了夜幕,帶走了溫度。

  

  升起的上弦月掛在幽藍夜空,似是嘲笑一日未進食、此時也無從乞討食物的他。

  

  腹中絞著難受的餓響。

  

  此時的他,終於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淚,縮起了瘦弱身子,暗暗啜泣起自己的不幸。

  

  他曾有慈祥父母,他曾有過暖衣足食的日子,但現時……

  

  什麼都沒有了。

  

  --喀吱。

  

  奇怪的聲響,止住他的思緒。

  

  --喀吱。

  

  更近的一聲,令他靜了哭泣。

  

  --喀吱。

  

  似是在身旁發出的聲音,嚇得他立刻抬起頭,但眼睛所見卻是一片黑暗……更準確地說,那是比夜更黑的巨大人影,遮去了他幾乎全部的視野,在那黑暗之下,有個彩繪金屬面具正歪斜地對著他,一片黑暗的眼窩中,像是瞳孔的小齒輪,直直瞪視著他。

  

  「咿呀!!!」

  

  一聲失控的慘嚎聲後,小乞丐便嚇昏了過去。

  

     *     *     *     *

  

  我來自黑暗的深淵

  

  我尋找著立下血誓的那個『唯一』

  

  而那個『唯一』

  

  就是你

  

--喀吱。

  

     *     *     *     *

  

  從黑暗中幽幽轉醒,便是刺眼的陽光弄得他幾乎要睜不開眼。心裡暗罵著怎麼亮到眼睛好痛之時,才想到,昏倒前見到的那個怪物,而突然繃緊了全身神經……

  

  --喀吱。

  

  又是那種神經質般的機械音,驚得小乞丐幾乎是跳的起來,縮到……身後的牆壁???

  

  定睛一看,他的所在地是在一間空無一物的磚造房間裡,身上披著一件黑色斗篷,而在唯一的門口處,立著一身黑衣、一頭黑色長髮的人影……

  

  但那臉,就是個鐵面具,有著精緻的繪花綴出如月人面,而挖空的眼窩裡所透出的並不是人類眼睛,而是深黑窟窿中的齒輪如人類瞳孔,正直視著小乞丐……胸前捧著幾個麵包的手,是人偶的機械指節。

  

  也就是說,明明有著人的形態,但這個,並不是人類……小乞丐在他身上從頭到腳都尋不到人類肌膚的痕跡,這讓小乞丐更怕他了,手裡緊揪著那件黑斗篷,像是以為那能為他提供防備似地。

  

  他嚇到忘了,那件黑斗篷的主人,明顯就是……

  

  喀吱。

  

  人形機偶朝他走來,發出了不帶感情、像某個男人的錄音那樣的機械聲線:「餓了吧?這給您。」

  

  隨著話語,高大的身軀半跪下,將懷裡的麵包送到小乞丐的面前:「吃吧,我的主人。」

  

  小乞丐傻了--

  

  主人?

  

  主人???

  

  敢情是圈套還是這個玩意兒壞掉了???

  

  「請您先進食,我會將我所知的一切娓娓道來。」人形如此說道。

  

  眼前麵包散發的甜香誘惑著小乞丐,他才想到,他已經超過一天沒吃任何東西了……現在不是懷疑這東西的時候,再不吃,他真的就要餓死了。

  

  從人形手中搶過麵包,他狼吞虎嚥起來,但立刻因過乾而劇烈嗆咳起。人形像沒料到這情況,定格般地靜止了好一會兒,屈身從胸前的衣襟裡摸索,掏出一條細軟管,往小乞丐的嘴裡送進:「請飲用。」

  

  沒想太多,小乞丐用力吸,從軟管裡汲取了滋潤乾枯喉頭的甘露,但在嗆咳的難受過後,才在舌尖與充斥於鼻腔的氣味中驚覺:『是血!他給我喝的……是血!!!』

  

  「好一點了嗎?我的主人。」

  

  在人形如此問道時,他才立刻吐出那軟管,讓人形將之收回了胸腔內。

  

  小乞丐一臉不可置信地直直望著那非人之瞳:「你……你有血?你是人?」

  

  「不,我不是人,我是傀儡。」人形再度屈下身子,對其行拜伏禮:「您則是我的創造者--阿爾瑪迪斯.馮.拜加之子,我將承創造者之命令,成為您的劍、您的盾、您的守護。」

  

  「我、我???」

  

  「是的。」人形抬起頭,那齒輪瞳孔中的小圓洞發出了光芒,猶如有生命之物:「創造主之子--雷卡特.馮.拜加,我的主人。」

  

  雷卡特,這名字,有多久沒被人提起?

  

  他禁不住,痠熱眼眶,鹹水滑了下,滴落在麵包上。

  

  「您且慢慢進食,待我一一道來……」

  

  細如樹枝的指尖撕捏起麵包,一小塊、一小塊地往嘴裡送,順著人形的聲音,他回憶起了……

  

     *     *     *     *

  

  白色的莊園,新枝嫩綠間,山雀吱啾的悅耳鳴啼,僕人的開懷談笑,猶在耳畔。莊園裡住著一對有教養、宛如貴族的夫婦,養育了一名小小孩童。孩童繼承了父母的血緣,有著純黑的頭髮,與一對深色的眼睛,白嫩的皮膚透著淡淡玫瑰紅,是個可愛到經常被誤認為女孩的小男孩。

  

  不知何時起,男孩的世界慢慢改變了。

  

  莊園裡的人,慢慢地少了。女僕姐姐、廚娘、管家……一個一個地消失了,年幼的他只要開口問媽媽,那些人去哪兒了?媽媽便會以相當悲傷的眼神望著他,淡淡說道:「我們養不起他們,打發走了。」

  

  「為什麼?」

  

  孩童的追問,再也得不到答案。

  

  開始操持家務的母親,日漸憔悴消瘦,而久久見到一次的父親,開開心心地對著母親說話時,母親總忍不住落淚發脾氣,對著父親又罵又打,開心的父親,也因此而垂下了頭,像是懺悔那般。

  

  當時的他不明白這一些,只知道父親仍會回到他小小的研究室裡,繼續不眠不休地做著他不明白的工作。

  

  直到某一日,父親蒼白憔悴的臉上浮現著雀躍欣喜的笑容,離開宅子不知往何處去,再歸家時手上拿著一份文件,開心的告訴母親:「有錢了!我們有錢了!有人願意資助我們,妳再也不用這麼勞累、省吃儉用的過日子了!」

  

  取過父親手上的文件,母親在讀過後,開心得掉下了眼淚:「我們……我們終於……」

  

  「是呀!我們長期以來投入的心血終於得到回報了!」父親興奮到一手環起母親瘦弱的腰桿,轉起小舞步。

  

  幼小的他,也忍不住雙眼裡泛起星光:「所以……我們可以有溫暖的熱湯、甜甜的麵包可以吃了?」

  

  聽到他的聲音,父母朝他一看,幾分慚愧凝固了他們的喜悅,但他們還是很快地將他摟進他們溫暖的懷抱裡:「對……我們終於可以不用餓肚子了。」

  

  「是我對不住你們母子,我發誓,再來我一定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我發誓……」

  

  一家三口,很久沒有這樣擁抱過、歡笑過、流淚過了……

  

  他想著,幸福終於再度造訪他們家了,他們終於可以……

  

  但是,卻未曾想過,悲劇比喜劇更早地敲上了他們家的門,

  

  未曾想過,之前的苦難折磨還只是命運之神給予的一道小菜罷了。

  

  一夜,就那麼一夜,

  

  父母圓睜著不甘心的雙眼,躺在血海之中,由他們的體液形成的大片大片暗紅,也象徵著他們被奪去澆灌大地的生命力,已經完全不存在於他們的肉體之中。

  

  僅存的財物被一掃而空,包括父親從未讓他進去過的研究室,也被搶得什麼都不剩下了……父親的研究,連草稿的碎片也沒得剩下,到最後他也不明白父親到底研究了什麼。

  

     *     *     *     *

  

  「您的父親、我的創造者……他的畢生心血,就是我。」

  

  人形的話語,破解了他長久以來的困惑。

  

  「兇惡的歹徒從創造者的家中奪走了我,並將禁忌之源賜予我,讓我得以行動,但我仍未忘懷創造者給予我的使命,所以我開始尋找您的蹤跡。」

  

  「我將承創造者之命令,成為您的劍、您的盾、您的守護。」

  

  人形在他面前屈著身,以它的機械指節,扶過他溫暖的手,將那手背印上它冰冷堅硬的鐵製嘴唇。

  

  「您是我唯一的主人。」

  

     *     *     *     *

 

  人形帶著他,離開那座並不善良的城鎮,回到那座已不再白的莊園……破舊斑駁的牆面只有少許的漆還看得出原先的白,無人照料的庭院雜草叢生,傾敗頹圮的圍牆已是爬滿了藤蔓,乍看之下如此陌生與恐怖,只能從些微痕跡尋到令他懷念的感覺。

  

  人形將他帶進那間看起來隨時都會崩塌的舊屋,裡面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只有腐爛的木材傢俱和佔據了所有空間的蜘蛛絲。給了他一點食物和飲水,讓他待在稍微乾淨一點的地方,人形開始整理起這間房子。

  

  清理與修繕緩慢地進行,在那可靠的機械手臂下,他再度有了溫暖的家,有了可以依靠的存在……

  

  夜裡,在壁爐前,他躺在人形為他整來的柔軟被褥上,而人形不需要睡眠,僅僅只是守在他的身旁。所以渴望愛的孩子,朝它伸出了手:「可以陪我一起睡嗎?」

  

  「遵命,我的主人。」機械式的回答,伴隨著喀吱的聲響,它來到他的床畔,躺了下。

  

  他伸手揪上了它的衣領,緊緊挨著它。它很堅硬,很冰冷,神經質般的喀吱聲並不悅耳,但現在他如此需要它、渴求它、依賴它,就算枕著那金屬臂膀令他頭疼,但他仍然想枕著它睡。

  

  「你對我如此重要,我想永遠永遠和你在一起,不要像爸爸媽媽那樣離開我……」

  

  「遵命,我的主人。」

  

  「……你還是叫我雷吧,爸爸媽媽都那麼叫我,我也想你那麼叫我。」

  

  「遵命,雷。」

  

  男孩眨了眨大眼,明明是幽暗的深夜裡,那雙眼底,卻像落了星辰那般地閃閃發亮。

  

  「爸爸給你取過名字嗎?」

  

  「沒有。」

  

  「那我給你名字吧。」

  

  人形的金屬假面,那如黑月般的彩繪著實美得令人著迷,所以他想到了:「『月』吧,你的名字就叫『月』。」

  

  「謝謝您賜予我的一切,雷。」無情緒波動的機械音,表達了它的感謝。

  

  再度緊緊擁上那堅硬如冰的鋼鐵身軀,他輕輕歛下眼簾,嘴角勾起一抹淺甜。

  

  『月……你就像是我爸爸、我媽媽那樣的人……你就像是我的哥哥……對,你是爸爸所創造的,所以就像是我的哥哥……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和肉體不同的冰冷,無法阻止他陷入安穩沉靜的夢鄉,因為他所擁抱的,是世上最堅強的守護。

  

  此刻,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     *     *     *

  

  月像是個萬能的管家,一個廢墟在它的手上只消數日便整理得乾淨整齊,無論什麼傢俱,它都能親自製造出來,不管材料是廢料還是它直接從外頭砍回來的原料,它像是什麼都能辦得到。

  

  月像是個強大的獵戶,不管是兔子狐狸還是熊,它都能拖著牠們回來好填飽雷卡特的肚子,或是拖去市場換取其他穀物、調味料,回來做出各式各樣美味的食物給雷卡特。

  

  月像是個學識豐富的教師,起初它會帶著幾本書回來給雷卡特打發時間,後來甚至是教導起雷卡特一些更深澀的字彙和道理。

  

  「身為我的主人,我希望您是有足夠學識、豐富智慧的人類,雷。」

  

  相當有自我意識與主張的傀儡,甚至是要求起自己的主人了:「我希望在我毀壞之後,您能一個人生活下去,抑或是再創造出另一個我來陪伴您,而這些,需要您有足夠的知識。」

  

  傀儡也說得出『希望』這兩個字了,它有多麼的像人類啊?

  

  雷搖了搖頭:「我辦不到,你別消失別壞掉好不好?我不可能辦得到……」

  

  不可能辦得到的……『創造靈魂』這件事。

  

  何況,『月』是可以被取代的嗎?不承認……不想承認啊。

  

  「那麼,您必須有足夠的知識,知道如何維修我的身體。」

  

  人偶打開了自己的身體,牽引著少年的指尖,碰觸那些線路和機械……

  

  如果想要月能永久存在於他的身旁,他必須得知道,哪些地方有什麼用途、哪些地方毀損不得、備用的材料如何製作、如何緊急維修。

  

  只有一個地方,月不肯讓他看……

  

  那就是它的能源所在、它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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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鴉青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