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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模模糊糊間,睿云先聽到了媽媽的聲音,還無法去思考她說了什麼,只覺得她像很生氣地大吼大叫,一向溫柔的媽媽……好像沒聽過她這麼失控大罵的印象?

  

  頭疼,右手臂和左大腿同時發著像要斷了似的劇痛,但,自己是確實活下來了,被救了,混沌的腦子想不起失去意識前,最後看到的人是誰。

  

  刺鼻的藥水味與血腥味混在一起,只覺得很臭,緩緩睜了乾澀發疼的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但右手,有令人安心的溫暖覆著。突然那力道揪緊了他的右手,想念到令人想哭的聲音,傳進了耳裡:「云,你醒了?」

  

  「……軒……」勉強出聲,才覺得喉嚨乾到像被刀割了似的。

  

  對了,因為太想見他最後一面,失去意識前,好像是看到他的幻影了。

  

  死撐起上半身,明軒立刻出手扶著他,在他身後多疊了一個枕頭,讓他可以坐得舒服點。這才在視線漸明之後,辨認到自己正在一間潔白的單人病房裡,而這小空間,只有明軒一人坐在他的身旁,靜默地守著他,那眼眶下都印著黑眼圈,氣色也相當慘白,窗外是刺眼的白晝……睿云想:「你該不會……一直沒休息,一直待在這兒?」

  

  先是沈默,門外傳來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在此時格外明顯。明軒轉頭給睿云倒來一杯清水,那扶水杯的指尖顫得相當明顯,儘管他努力把喉頭的顫音給壓平:「醫生說你失血過多差點救不回來……我都快怕死了……」

  

  「睿醒了?!」

  

  媽媽聽到病房內的說話聲,急忙奔了進來,往睿云的床旁撲上。散著一頭亂髮,不只眼圈浮腫像大哭一場過,難得地妝花了也不補,讓睿云笑了下:「媽……妳怎麼把自己弄得跟鬼一樣?」

  

  「說這什麼話?!你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先大罵,接著,她就抱著睿云失控大哭,像完全忘了自己的年紀似地,哭得像個小孩兒:「睿!睿!還好你沒事!你要死了我一定要殺了那些人再自殺!!!」

  

  「我沒事了……」輕輕撫著媽媽的背,睿云輕聲安慰。

  

  緊跟著走進病房但保持沈默的,是馬先生和鄭先生,而鄭先生左臉上有道發紅的巴掌印,看來剛才那巴掌就是打在他臉上的。

  

  媽媽哭個不停,睿云抱著她,看著還站在門口處的兩名男人,點了頭:「謝謝馬叔叔、何叔叔……」

  

  這麼說著時,在門柱旁有撮顯眼的金毛在上下晃著,馬先生立刻伸手揪過阿裕,沒好氣地:「人沒事了啦!幹!進來打聲招呼!拍謝啥?查某嗎?!」

  

  被甩進來的阿裕起身慌亂的東張西望了下,看爸爸一副要踹他的兇樣,只能往明軒身後躲了,明明年紀大明軒三歲的人,躲在他身後感覺簡直像明軒的弟弟一樣,怕怕地從明軒肩頭探出來看睿云:「你、你真的沒事了啊?」

  

  「沒事了啦… …」那像怕見鬼似的態度,睿云都不知道該擺啥表情來面對了:「平常都沒在怕的,我不能動手揍你的時候你反而怕我是怎樣?」

  

  「誰、誰怕你啦?!我、老子我從沒在怕的……」話跟人的態度完全相反,明明音量越來越低了,整張臉都藏到明軒背後,從睿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撮金毛了。

  

  身為爸爸,對兒子的俗辣貌感到無言:「阿睿啊,裕仔是親眼看你被帶走的,那時候就一副死樣子,你就原諒他啦,他一直說那時候嚇到腿軟沒去救你,覺得自己很沒用,很怕面對你啦。」

  

  睿云平淡回應:「沒啥好原不原諒的,那個人帶槍了,阿裕衝出來讓他開槍打小孩子不是更糟糕?所以阿裕沒有出來是對的。」

  

  「啊……嗯……」雖然見過很多世面,但聽了睿云的話,馬先生也是一時無言以對,只能說:「啊,反正沒事就好了。」

  

  「你沒事我有事啦!」媽媽突然起身,亂抹了下哭得稀哩嘩啦的臉,對了門口鄭先生一眼:「我想和睿云私下講點話,能不能請你們先到外頭去,把門關上?」

  

  鄭先生一直低著頭,在媽媽這麼說後,沈默地轉頭往門外去。馬先生跟著轉身離開,一看父親走了,阿裕就跟著跑了,只有明軒依舊站在床邊,神情躊躇。

  

  在媽媽盯著他時,睿云伸手揪著明軒的袖子,低聲地:「媽……妳知道明軒和我的關係……我想他和我一起……」

  

  「……好吧。」她能體會好不容易在鬼門關前走一遭回來,自然不想和戀人分開的心情,而答應了:「小軒,幫我把門關上,我不想讓外頭的人聽到我們的話。」

  

  在睿云放手後,明軒才去將病房門關上,完全阻隔室內的聲音,才回到病床旁,挪了椅子坐下,他一坐下,睿云的手就按上了他的手背,他的手,有點冰涼。

  

  只是看在眼裡,她並不多在意,挪起身子坐在床沿,雙手緊握了睿云另一隻還吊著點滴的手,聲音微微顫抖:「……我一直逼問,一直到剛剛,何先生才肯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

  

  「嗯,我看到妳留在他臉上的紀念章了。」睿云笑笑地回應。

  

  「現在不是說笑的時候嘛……」媽媽生氣地嘟起嘴,簡直就像個小孩子似的。

  

  「他肯跟妳說實話這讓我很意外,我以為他不會讓妳知道的。」左手是自小相依為命的母親,右手是相戀相愛的伴侶,睿云此時只覺得,能活下來真是太好了,至於何先生還是鄭先生的什麼鳥事,他已經不想管、不在乎了。

  

  感覺對那人的憎恨和憤怒,都死在那座山上了。

  

  媽媽沉下臉,揪著他指尖的力道緊起:「對不起,睿……都是媽媽害了你……沒能給你一個正常的家庭……雖然我沒說……但我一直很清楚,睿為什麼一直在外頭打架的原因……」

  

  「媽……我從沒覺得當妳小孩哪裡不好,沒人的媽媽像我的媽媽長得這麼漂亮。」睿回以帶著清淺微笑:「愛自己想愛的人有什麼不對?過自己想過的生活有什麼不對?」

  

  「我現在覺得不對了!」她雙手撓上自己的臉,激動地落淚:「不對!讓睿這麼痛苦的愛情根本不對!如果說為了愛,讓我犧牲自由、犧牲夢想、犧牲青春年華我都願意!但讓你犧牲生命這種事……!」

  

  「不對哦,媽……讓我遭遇危險的不是妳的愛。」睿云歛下了眼簾,腦中回顧著,鄭先生的妻子說的話:「那男人把我的名字寫進他的遺囑裡,才是原因,不對的是他,不好的是他,他那麼做有問過妳嗎?」

  

  媽媽搖搖頭:「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要是知道我一定阻止!要是愛你,他應該多陪陪你,誰要期待他死了之後的財產?!」

  

  「對,聽那女人說的時候,我覺得他根本是瞞著妳的,妳寧可他多來看妳幾次,也不會稀罕那些。」睿云挪著手按上她的手背:「所以不是妳的錯,別自責了。」

  

  「不,這次的事情讓我看清楚了。我決定了,我要和他分手,反正他女人那麼多,不缺我一個!但我只有你一個孩子,我不能為他失去你!」

  

  「在我生病的時候,只有睿照顧我,」

  

  「在我傷心的時候,只有睿安慰我,」

  

  「在每日每夜、孤單寂寞盼著他來見我……只有睿一直陪著我……」

  

  「雖然是有他才有你,但是……對我來說,你比他還要重要太多了……」

  

  「我可以不要那個男人,但我不能沒有你。」

  

  她再度哭了起:

  

  「你沒醒的時候……我打他的時候……我想的是……為什麼遇到這種事的人是你不是他?為什麼是你不是我?明明你……才是最無辜的……」

  

     *     *     *     *     *

  

  在媽媽讓馬先生帶回家休息、整理要給睿云的用品後,來房裡的是鄭先生。

  

  見他一副也有話想說的模樣,睿云鬆開明軒的手:「我有些話必須和他單獨談談,你能不能在外頭等我?」

  

  明軒點了點頭,便離開病房順手關了門。

  

  在門關上後,鄭先生才來到病床旁,流露出哀傷的神情。

  

  「爸爸……」睿云主動低聲開口,他這樣的稱呼,讓鄭立民神色一愣,但睿云接下來的話,就沒那麼令人舒服了:「這是第一次這麼叫你,大概也是最後一次了。」

  

  「……是妤娟這麼告訴你的吧?不只告訴你遺囑的事,還有親子鑑定的事。」

  

  「對,她說,你在外頭怎麼找女人她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唯獨把鄭家的財產給外人這件事,她無法原諒。」

  

  「我看過那段視訊了……對你,我很抱歉……」

  

  「沒什麼好抱歉的,媽說過不要你的錢,但你在那間房子花了很多錢,屋子還登記我的名字,這件事我還是知道的。你很努力想留資產在我身上,但是,已經夠了……到你死之前,我都不會是你名義上的兒子,這種事,已經夠了……我不爭,你也別硬給,你的錢並不真的都是你的錢,在你入贅鄭家前就應該很清楚這件事了。」

  

  「鄭家之所以能有今天也是我努力的成果,憑什麼……!」

  

  「那種複雜的事我不知道!但我不稀罕要等你死了才能拿的錢!知道不?!」

  

  過於激動,睿云擰著床褥的指尖顫抖著:「比起那些錢……我寧可你在家長會的時候能出席、和媽媽一起來看我的運動會、在過年時能陪媽媽一起回娘家、天氣冷的時候陪我們看電視剝橘子……你明白嗎?!活著的時候給不了我們的東西,別想著拿你死後的錢來補償啊!!!」

  

  「……睿云……」男人伸手摀上眼,遮去那眼眶中的一滴淚。

  

  良久,鄭立民才開口:「就算不能跟別人承認你,但你,永遠都是我的兒子……」

  

  「哦……是嗎?」睿云臉上揚起殘酷冷笑:「跟你承認一件事好了……我喜歡男人,我不是正常人,不會給你生孫子,你的血脈就要在我手上斷了……那你還要認我這個兒子嗎?」

  

  「你、你說什……!」

  

  鄭先生愣住了,他第一次見睿云用這樣的表情對著自己,而對那話中的意義領會稍微遲鈍了些:「你說你,是……喜歡男人?該不會就是郭明軒那小子?!」

  

  「不是他。」睿云否認了,不改冷笑:「從小到大,只在這時候,我會很感激你平日對我不聞不問、不把我當回事。」

  

  「……美芳知道這件事嗎?」

  

  「她知道,而且她也接受了。」

  

  「竟、竟然……讓我的兒子變成同性戀……」

  

  「我就是我!我不是你的!搞清楚點!!!」睿云提高了音量:「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扶著額,朝門轉身走去的鄭先生步伐踉蹌:「我……我會再過來看你的……」

  

  「不用了,記得把遺囑改一改,我對你沒別的要求了。」

  

  開了門,和門外明軒錯身而過之際,明軒明確地感受到鄭先生對他充滿怨恨憤怒的冷瞪一眼。

  

  進門關門後,明軒回到睿云身旁,見他臉色慘白、相當虛弱的模樣,而擔心地問:「要叫護理師來嗎?」

  

  「不要,我沒事,只是剛才講話太激動,衝得我心率亂了而已。」睿云伸手將明軒挽來床沿,弱弱地倒進他的懷裡,把臉埋進他溫暖的胸口,吐著輕喘:「我只要你……只要你陪著我就好……很抱歉我應該讓你回學校上學……但是……讓我任性一次就好……」

  

  明軒沒說話,其實就算睿云逼他走他也不會走。雖然懷裡虛弱慘白的人身上盡是藥水味和血腥味,但此時此刻他只感謝神明讓他活著回來了,他曾想過,無論睿云變成什麼樣子,只要他能活著回來,什麼都沒關係的。

  

  伸手輕撫著那頭柔軟的棕髮,明軒在被覆上紗布的額上,輕輕吻著。

  

  醫生說,運氣很好,大腿上的槍傷是穿透的,只擦到骨頭和靜脈,而沒打斷大動脈,只是出血量還是相當多,真的只差幾分鐘可能人就回不來了。

  

  醫生說,手肘上的撞傷看著蠻嚴重,上臂骨有點裂開,但沒有斷,別太亂動會自己好。

  

  醫生說,手腕上的垂直割傷只是刀片輕輕劃到的,沒傷到血管只需要消毒包紮即可。

  

  醫生說,額上的撞傷並不嚴重,雖然看著很多血,但那傷勢其實很輕,只是點擦傷。

  

  不幸中的大幸,他並沒有失去他。

  

  雖然很想問他怎麼從兩個帶槍的男人手上逃脫,但,他緊緊挨著自己,就像受驚過度的小鳥,怎麼忍心讓他再回想起那恐怖的回憶?

  

  「我殺人了。」

  

  睿云的低語,讓他睜大了眼。

  

  「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殺人了……警察發現了,一定會來帶我走……所以……請你再多陪陪我……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緊揪著明軒胸口的手在發抖,並不是因為藥物的關係。明軒雙手緊緊環抱著他,他全身都在顫抖……胸前的布料,被一片熱濕了。

  

  「我、我記不得那個人的臉……不是我忘了還是沒看清楚……而是因為……我把他的臉打沒了……現在一閉上眼睛我就會想起那張沒有臉的輪廓!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認識到現在,第一次見睿云這麼恐慌驚懼、淚流不止的模樣。就算是為了活下來才殺了人,但仍舊逃離不了罪惡感,因為他所深深愛護著的程睿云,本質一直是很溫柔善良的孩子。

  

  明軒感到心如刀絞。

  

  「……你不會有事的。」

  

  這麼低語著,冷了眉眼。

  

     *     *     *     *     *

  

  「你問那兩個人的情況?」

  

  因藥效發作而沉沉睡去的睿云,讓明軒好好安置在病床上後,明軒離開病房,逮著了和鄭先生錯身而過而呆坐在病房門口的秘書龐先生。因為他是最後接觸到兩名綁架犯的人,所以明軒先問他這件事。而他仍舊是一臉平淡:「睿云很擔心他們嗎?」

  

  明軒沒回答。

  

  「也是,睿云是很善良的孩子,暈倒前也還記得替剩的那個人求援。」 秘書推了下眼鏡,冷冷地:「告訴睿云那兩個人沒事,我把他們安置在別的醫院,反正他們身上都不是會引起別人關注的刀傷和槍傷,我跟醫院說他們是出車禍的就沒事了。」

  

  明軒刻意壓低了聲音:「……睿云說他殺人了……」『而且你說的是剩的人……你知道兩個人裡只剩一個了。』

  

  「所以你跟他說那兩個人都沒事就對了,可能是太暗也可能是他受到驚嚇才產生的錯覺,他沒弄死人,那兩個只是受傷罷了。」

  

  「真的嗎?」

  

  「你說呢?」

  

  秘書冷冷一笑,彷彿在說,他認為明軒知道真正的答案。

  

     *     *     *     *     *

  

  獨自守在熟睡著的睿云身旁,明軒緊緊握著他的左手,回顧了下方才秘書龐先生在離開診所回鄭先生身邊去前,專程進病房裡,從睿云被包起收好的制服外套內側,找到了把手槍。也許是急著搶救,醫護人員和明軒當初合力抬他、脫下他的外衣時並沒發現。

  

  「這孩子果然把槍藏起來了。我就說嘛……他腿上那個可是槍傷,現場一定有槍的。」龐先生仔細地擦拭過那把改造手槍,並以帕巾包覆好放進自己的公事包內。

  

  「難為你了,小云,這次幹得很漂亮。」一向冷靜平淡的龐先生,只在望向床上那少年、脫下手套輕輕拂撥那棕色軟髮時,眉眼才流露出一絲溫情。

  

  在龐先生離開後,明軒也在摺衣服準備送洗前,在那外套的袖內找到了刀片,而且袖口的確沾染了點血,想到他手腕上的傷口,明軒猜測那些傷是睿云用刀片割束帶時留下來的。

  

  睿云的左手抽緊了,慘白的臉滲著冷汗,緊擰著五官像做了惡夢那般。

  

  「云、云,醒醒。」明軒低身靠著他,試圖在他被惡夢吞噬前先喚醒他。而他的體溫和擁抱,的確生了效,在睿云睜了眼時,很快就平撫了那驚懼:「軒……」

  

  「沒事吧?做惡夢了嗎?」只能擔憂地這麼詢問。

  

  「……那個人……來找我了……」緊揪著的手,顫抖不止。

  

  「不,他沒來找你,龐先生說他活下來了,他沒死。」

  

  聞言,睿云睜大了眼,回視明軒,那不可置信的雙眸中,又像緊攀住一絲希望:「……沒死?」

  

  「對,龐先生好像不想讓他們和你同一間診所,把他們送到一般醫院去,聽說他們的傷勢被當成車禍意外處理了,不會叫警察。」

  

  雖然明軒心裡有疑問,但眼下他還是選擇把這些話當成真相,轉告給睿云:「所以沒事的,你夢到的不是那人,只是你的罪惡感在作祟罷了。」

  

  睿云愣愣地,鬆開了明軒,攤著的掌心上,溫熱的血和柔軟的肉的觸感還如此明顯……

  

  『臭小子……你拿了我的槍……那裡面還有子彈……何不拿來,朝你的頭開上一槍?』

  

  血肉模糊的臉,鮮紅色的舌頭掛在凌亂的牙下,低吟徘徊……

  

  「你說……這只是我的罪惡感?」

  

  「對,你就相信他們沒事吧。」

  

  明軒摟緊著那僵楞的身軀,輕撫了下那頭髮,然後想起了龐先生摸過他頭髮的事,而轉移話題:「這裡有叫人來替行動不方便的病患洗頭的服務,你頭上都是血腥味,請他們來給你洗一洗如何?」

  

  「是、是嗎?」睿云被這麼一說,才稍稍回過神:「好吧……的確很不舒服……這味道衝得我頭暈。」

  

  「嗯,別想太多,沒事的。」

  

  似乎是把睿云安撫下了,明軒露出安心的淺笑。

  

  「嗯……」

  

     *     *     *     *     *

  

  龐先生的冷笑,在三日後的新聞報導上,印證了明軒的想法。

  

  他刻意藏起了那日的報紙,面對睿云一無所知的淺笑,也只以微笑回應。

  

  不需要讓他看到,只在報紙角落的一小格報導……

  

  在山裡,發現了墜崖的貨卡,和兩名死去多時的外籍人士。身份有待詳查,但對於車禍意外身亡的結論,倒是已經定調了。

  

     *     *     *     *     *

  

  「我跟何先生說我喜歡男人的事。」

  

  睿云突然提起這件事,映著日光,他的氣色溫潤上許多,讓床旁白百合襯得幽靜清雅,宛如美麗畫作:「但是我沒讓他知道對象是你。」

  

  一想到秘書的冷笑和被他藏起的報導,明軒並不意外睿云不向何先生招認自己的事。

  

  「啊……我讓你知道何先生其實是我爸的這件事嗎?」

  

  「沒關係,他們讓我知道了。」

  

  跟信不信任其實沒多大關係,睿云本人壓根兒沒把這件事放心上。一想到鄭先生還嗆自己說睿云不夠信任自己,就覺得好笑,其實是鄭先生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兒子。

  

  然後才想到:「難怪他那時離開這裡時還瞪我一眼。」

  

  「他瞪你了嗎?」睿云板了臉:「可惡,我都跟他說不是你了。」

  

  明軒笑了笑,想要確認睿云是否還留有心結,而故作平淡地問:「你會想去看看那時抓走你的那兩個人嗎?」

  

  睿云秒回:「不想。龐叔叔說交給他,我想應該沒問題,龐叔叔辦事很可靠。」

  

  『很相信那個男人啊……』明軒心裡小小吃味。

  

  看明軒的表情變得有點陰沉,睿云以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話,而繼續:「那個人很厲害哦!本來他是何先生的隨扈,但是何先生的秘書只顧著陪何先生到處玩……啊,前任秘書是個女人,總之他明明是隨扈還要兼秘書的工作,後來何先生就乾脆付他兩倍薪,讓他秘書兼隨扈。我的打架方式都是他教的,拜他所賜我都沒輸過哦!」

  

  「好啦,我知道他很厲害啦。」明軒伸手扯起睿云的臉頰,拉得就像嘴裡塞滿堅果的倉鼠,就像他告白時睿云扯他的臉時一樣:「你不覺得在你的男人面前誇獎別的男人是很不對的一件事嗎?」

  

  「吃、吃醋啦?對、對噗嘰啦!」

  

  在明軒放開他後才摸起紅疼的臉頰,只是那模樣太可愛,剛被撩起的怒火馬上就轉為慾火了。

  

  捧起那紅燙著的臉頰,明軒輕輕吻上他的嘴唇:「才剛覺得只要你能活著回來我什麼都無所謂……別讓我吃別的男人的醋啊。」

  

  「嗯……」雖然臉被捏得很疼,但吃醋又要撒嬌的明軒小弟弟實在太過可愛,睿云被萌得暈呼呼地,直讓他牽著自己的鼻子走。嘴唇的交纏、指尖的觸碰、溫暖的體溫,把那感情直直烙進身體裡,體內像有火在燒……不自覺地讓明軒壓倒在床上,渴望起更多更多的糾纏。

  

  門口傳來媽媽的聲音才讓兩人回了神:「喂喂喂……別在診所裡做這種事啊。」

  

  明軒連忙起身故作鎮定地理了理衣服,睿云則羞得直接扯起被子把燙紅的臉藏了起來。

  

  「真是……還好先進來的人是我。」媽媽在碎唸完這句後,轉頭向門外長廊:「馬先生,麻煩你了。」

  

  「就來了。」

  

  跟在媽媽身後進來的流氓大叔手上扛著一把拐杖,進門就把拐杖往床沿旁擱:「阿睿啊,要試試看合用嗎?雖然你的腳應該很快就會好,不過一直不動躺床上也不好吧?」

  

  探頭見到那人把拐杖放在自己床邊,睿云牽起一笑:「哦,謝謝馬叔叔!」

  

  「還有啊,我和你媽決定結婚了。」

  

  當睿云喜孜孜地攀著床想把廢掉的左腿往下挪時,聽到馬先生的話,拐杖都驚得嚇掉了,連無關係的明軒都睜大了眼直盯著那對中年人。

  

  就見媽媽開心地勾上馬先生的手臂,黏著那大老粗笑得幸福的模樣:「嗯,我想很久了,馬先生對我一直很好,這次睿的事情馬先生也一直陪著我……所以我想,試著再相信一次愛情……」

  

  「我一定會給妳幸福的。」馬先生推開墨鏡,深情款款地凝視著睿云的媽媽:「妳不嫌棄我是個粗人,我一定會好好待妳,美芳。」

  

  「俊偉……」

  

  看著其實好像也不怎麼意外的配對組合,明軒也只是一陣無言,睿云則輕笑一聲:「媽媽覺得幸福就好了。」

  

  「對!再來我就是你哥了!娘砲云!!!以後你什麼都要聽我的!知道嗎?!」

  

  一直躲在門外沒敢進來的阿裕發出吵鬧的大聲嚷嚷。

  

     *     *     *     *     *

  

  『如果媽媽已經這麼決定了,是否代表……我已經完全脫離那人的陰霾?』

  

  『雖然新爸爸是個流氓,但至少……我媽不再是某個人的情婦,我也不是某人的私生子?』

  

  『我和媽媽,再也不是介入別人家庭的第三者了?』

  

  『我們終於……能重獲新生了嗎?』

  

  

  

  「想什麼呢?」

  

  連日陰雨連綿、濕冷刺人的天氣裡,難得一日暖陽高照,明軒伴著拄枴杖的睿云在診所外的人行道散步曬太陽,當明軒發覺睿云望著對街發愣時,輕聲地問。

  

  被明軒喚了回神,睿云看向他,勾起清淺笑容,陽光透過樹蔭映在那對纖纖睫毛上,有如天神描繪的金色筆畫,明軒挪不開眼,也不想挪開眼。

  

  「我在想……遇到明軒你之後,感覺盡是好事呢。」

  

  「好事?」明軒腦中閃現過的是:嗆他、欺負他、強暴他,然後就是最近差點弄死他的綁架……怎麼細數起來壞事比較多呢?明軒感到幾分心虛。

  

  「對。」睿云嘆笑一聲後,視線望向天上的浮雲,與幾簾碎葉:「沒遇到你之前,其實我也總想著,人生活著沒意思,會不會死了比較好的這種事?如果沒遇到你,我想,聽鄭妤娟的話,我可能會覺得,如果我的死可以讓這些事情一筆勾銷的話,想要我的命就拿去吧。」

  

  沉默了好一會兒,睿云壓低了聲音:「但是,她說要殺了我時,我想到的是,你會不會為我掉眼淚?」

  

  『我一直……不想看到你痛苦的樣子。』

  

  『一想到你掉下眼淚的模樣,我就心痛得無法忍受……』

  

  『所以我無視了在我背後、緊緊拉著我的那雙……慘白的手……』

  

  「云……」明軒擠不出任何能安慰他的支字片語:『如果你死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哭,我只知道我會用盡任何辦法……殺死那些人……讓他們給你陪葬。』

  

  『雖然沒有你,這一切都沒意義了。』

  

  「請大家支持!請大家支持!」

  

  掃街拜票的宣傳車緩緩駛過,車側大螢幕上正播放著鄭立民伉儷的連袂拜票影片。

  

  明軒不禁深蹙起眉頭,低語:「為什麼他們還這麼逍遙自在?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別理他們,我習慣了。」睿云拉著明軒,往宣傳車的反方向去,帶著淡淡笑意:「比起那個,不如想想中餐要吃什麼吧?走著走著我有點餓了。」

  

  跟上睿云的腳步,從被他拉著的姿態改為扶持著他,明軒先是沈默,才開口:「叉燒拉麵如何?」

  

  「那個好,我想吃肉!」

  

  雖然身處同一市裡,但感覺,鄭立民那對夫妻和他們倆,像是平行時空的存在,永遠不會干涉到彼此似的。

  

  不甘心,但這世界,本就是不公平。

  

  「對現在的我來說,能別再和那個人扯上關係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這麼說著的睿云,那俊麗的側顏,有著釋然的清爽。

  

     *     *     *     *     *

  

  「可惡的渣男,這麼急著收書包是趕著去約會嗎?」

  

  國中放學的時候,小雯又是一臉怨憤地直面著明軒。

  

  她的話,讓他想起了之前詛咒他出車禍之類的話,當初是聽聽就算了,現在回憶起來則是一肚子火:「呆云腳受傷了,我是去接他放學的。」

  

  一聽他這麼說,小雯的臉就變了:「什麼?你說睿云哥受傷?怎麼會受傷的?!我也要去!」

  

  『還不都妳咒的。』

  

  「是車禍,」明軒看著小雯急忙回頭去收書包的背影,本想是想叫她別去的,但後來還是打消了拒絕她的念頭:「想來就來吧。」

  

  「睿云哥的傷嚴不嚴重啊?需要人照顧嗎?真希望我能幫得上忙……」

  

  「有我照顧他了,用不著妳。」

  

  一路聽著小雯吱吱喳喳地講個不停,但明軒也沒認真聽她說什麼,只是一同走過幾條街,來到高中校門口時,讓喊著腿痠的小雯拉著他去附近的便利商店坐了會兒等高中放學。

  

  在放學鐘聲響了之後離開商店來到校門外,在許多高中生邊談笑著離開學校後,人潮漸稀少時,才見到被陳政達和二姐一左一右攙扶著走出穿堂的睿云,而他左手拄著拐杖,一臉蠻不高興地抱怨著:「我自己能走啦!還沒殘到要人扶的地步啊!!!」

  

  政達一臉沒心沒肺的笑:「唉呀,我不扶你就有別人來扶你了,別嚷嚷。」

  

  采媛也嘟起嘴:「我和小政可是很努力的從一群虎視耽耽的猛獸嘴裡護著你哎,別不領情好不好?」

  

  明軒也注意到了,在他們身後的確有好幾個人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卻一直偷偷瞄著他們,而他身後的小雯也是啦……

  

  不愧是睿云,在意他的人男的女的都有。

  

  在那三人離開學校大門時,才同時注意到明軒,而一起朝他走了來。二姐不忘調侃幾句:「快放寒假爸媽還想著叫你回家一起出國玩的,這下子你是不是要說想照顧阿睿所以不去啊?你們真的很帶賽哎!沒半年,一個斷手一個斷腳的是怎樣啦?要不要去燒個香拜拜啊?」

  

  政達也在把睿云交給明軒時點點頭:「真的哎……小采沒說我還沒想到,你們真的很賽。」

  

  「屁啦……賽不賽都你們在講!我可是很慶幸能活下來!」睿云蠻不高興地回嘴,但在明軒伸手拉過他的手臂時,卻很習慣似的讓他扶上手臂來。

  

  小雯這時才有機會插嘴:「睿云哥你怎麼會受傷的?要不要我幫忙照顧你?給你洗衣服做飯?」

  

  見縫插針似地,一名男高中生插了進來:「我有機車!我可以載你回家!」

  

  「用不著你們啦!我一個人也沒問題!」睿云回以低吼。

  

  「沒錯!用不著你們啦!給我滾回去!」比睿云更大聲的吼叫響起,眾人看去,那是頂著一頭金毛的小流氓三人組,為首的阿裕直接走上來自采媛手中搶過睿云撐著拐杖的左手:「告訴你們!這傢伙從今天開始我罩的!誰敢隨便亂動給我走著瞧!!!」

  

  多餘的男女們嚇得噤聲,政達則一臉困惑:「現在是什麼情況?」

  

  阿裕一臉得意地抹抹鼻子:「告訴你們!程睿云的媽要跟我爸結婚啦!所以老子我就是他的大哥啦!聽懂了沒?!」

  

  「哎?!」「哎什麼哎?!再哎小心我揍你哦!」

  

  一直沈默著有如在看鬧劇一般,明軒扯著睿云,低語:「走了。」

  

  「嗯。」

  

  趁著阿裕跟其他人分心鬼扯起的時候,睿云脫出人群,由著明軒牽扶著他的右手,自己也沒查覺地揚起笑容,看在偶爾回眸一瞥的明軒眼裡,那絲絲纏上心頭的甜,讓他只想快點領著他回家,只有兩個人在的小房間裡,才是他想待的地方。

  

  「幾個月前是你照顧我,現在,換我照顧你了。」

  

  明軒這麼說時,臉上的淡笑,明亮如日光,照得睿云臉上泛紅。

  

  「嗯,這陣子要麻煩你了。」

  

  

  

  《全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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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鴉青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