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晝白夜之夢

　　午餐時間剛過，距離午休前的活動時間，林敬陽和一票好友在校舍角落的小籃球場打球，六個男生在場上運球追逐，四名女生在一旁給他們加油打氣，活力四射的模樣，簡直就是標準的謳歌青春國中生。

　　失手沒抓著朋友傳來的球，林敬陽急忙追著球越過球場往校舍後的腳踏車棚去，在那幽暗的校舍後方，見到了那名和他們相差十萬八千里、簡直可說是極端存在的同學－－蕭羽宸。

　　敬陽不自覺地停了腳步。蕭羽宸像沒發現到他，自顧自地將中餐的保久乳打開，注入已清洗乾淨的不銹鋼飯碗裡，低身將碗放在幽暗的車棚下、腳踏車後車輪間。

　　『在餵校狗嗎？』

　　敬陽這樣猜測著，是因為這間學校裡有條流浪狗在活動，學生們都會偷偷餵牠食物，被養得胖胖的，個性很溫馴所以和學生們間很好，甚至被取了名叫『小胖』。

　　羽宸的視線專注在飯碗上，並露出個溫柔的笑容，那笑容極為寵溺，就像主人會對寵物流露而出的喜愛表情……但他的面前，什麼也沒有。

　　然而不管他面前到底有些什麼東西，敬陽已被那笑容俘獲了視焦。先是心跳漏了一拍，胸口幾分難受，進而查覺到，自己，很喜歡很喜歡那樣子的笑容，要是那笑容是對著自己的、因自己而流露的，該有多好？

　　羽宸伸手摸了摸前方看似空無一物的空中，接著起身，拿起那碗牛奶，將它隨手倒在車棚後的樹下，拿著空碗和空瓶轉身離開。

　　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轉角，敬陽心中幾分悵然失落。

　　「唉呀，那不是蕭羽宸嗎？又在做奇怪的事了。」

　　身後女同學的聲音把他拉了回神，而問：「奇怪的事？」

　　她撥弄著頭髮，回答：「對啊，很久以前，好像國小一二年級的時候吧？他說過奇怪的事情，像是看到不存在的人之類的，從那時候開始沒有人想跟他搭話了……因為那感覺很噁心吧？大家都看不到只有他看得到，簡直像在表示他和我們不一樣、比我們厲害多了的樣子，感覺很討厭。」

　　「妳很討厭他嗎？」

　　「拜託，誰不討厭他啊？反正他也不跟我們講話，一個怪咖。」

　　然而，朋友們不想接觸的那個人，卻在國中入學時，就緊緊抓住了他的視線、他的心……

　　也許是因為他和其他人如此不同，雖然不起眼、格格不入，但那寵溺可愛的甜美笑容，卻只在無人之時流露而出，實在不像是為了吸引誰的目光而做。

　　「搞不好他真的看到什麼也不一定。」敬陽在深思之後這麼下結論。

　　「看得到就更噁心了好不好？」女同學蠻不高興地：「你球撿到哪裡去了啦？球咧？」

　　「哦，我想想。」

　　這才發現球根本沒滾進車棚，就在他身後草堆裡靜止著。

　　午休鐘聲響起，但他和其他哥兒們沒回教室，而是偷跑上頂樓去看漫畫和抽菸。

　　蹲在陰影處，敬陽口中長呼一口白煙，看著天際白雲，想著，蕭羽宸現在應該乖乖趴在自己座位上睡午覺吧？

　　合不合群，說來是很怪的事情。不合群的是他們這群壞孩子，但女生喜歡跟他們混在一起，很多男生也很嚮往他們這樣的生活方式。蕭羽宸很合群，只是表現冷淡和不太說話而已，就成了同儕們眼中的怪咖，被理所當然的孤立。

　　　他很喜歡那個人，那個不被其他人喜愛的人……他想輕撫他的頭髮，將他擁進懷裡……他很輕易就能讓班上的女孩子開心，但卻不知道如何讓那個人高興，那個人臉上總是冷淡的表情，要是能和他談談話，一定會想把他弄笑吧？他的笑容很可愛，光是看著就能忘了所有不開心的事，像是老師和父母放棄他似的嘆息和目光，像是路人敵意和冷漠的視線……

　　但是不行……

　　這份心情要是被知道了，下場一定會很慘。

　　而且對於那個有如貓般特立獨行的蕭羽宸來說，沒有自己的日子，肯定要更好過。

　　要是為了他好，就絕對不能靠近他、對他表現出好感……

　　絕對不行。

　　　　　＊　　　　　＊　　　　　＊　　　　　＊　　　　　＊

　　隨著自己罪行記憶復甦，一點一滴回來的還有生前的片斷記憶。

　　隨便坐在一處陰涼的走廊，林敬陽面對著空無一人的操場，咀嚼著回憶，胸口生疼。

　　他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幾，也許是假日所以學校沒半個人？他不知道今天是自己死後的第幾個年頭，只覺得學校的景物好像和記憶裡的模樣不太一樣？

　　昨天他還只記得想追上蕭羽宸，但過了一夜，什麼都變了……

　　痛恨自己的無能，不只沒能守護住他，甚至……還是親手葬送他的人……

　　一念及此，淚水就不聽話地滑了下，但是是鬼魂的他，淚水也沒能在地上留下一點痕跡，就那麼消失在風裡。

　　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會再去頂樓跳下，這份悲痛壓得他難以喘息，現在，他只想死。

　　死得乾乾淨淨，一點灰也不要留下……

　　他沒那個臉去面對蕭羽宸，他沒那個資格去說喜歡他，他已經把他害成這樣了，還有什麼資格留在他身旁陪伴他？

　　『對不起……羽宸……請原諒我的膽小、我的沒用……』

　　『我真的很喜歡你……但是……這樣的我……沒資格喜歡你……』

　　『羽宸……』

　　在滾滾落下的淚水中反覆著他的名字，被內疚與罪惡感所折磨，越是深愛他，這份痛楚就越是沉重，令他起不了身，除了悔恨的痛哭外，再也做不了別的事……

　　在這時間被遺忘、靜默的空間裡，沒有其他事物令他分心，悲痛開始無限放大，束縛住他的身心……直到……

　　風在騷動，有什麼比黑暗更凝重不祥的東西出現了。

　　敬陽抬頭，看向操場中央，明明該是日正當中的時刻，卻有一團黑氣聚集在那中央，有如龍捲中心那般，捲聚著某些敬陽說不清的東西，只是那一縷縷淡白的煙氣，令他聯想到昨日羽宸跟他說的，靈質什麼的……

　　而那團黑氣，也令他聯想到昨日把他切成碎塊前的蕭羽宸。

　　「……蕭羽宸！！！」

　　雖然只是猜測，但他還是起身，對著操場那方大吼，而經他一吼，黑氣停了氣旋，自校舍內被拉出的眾多靈質像被釋放了似地退了回去。

　　「是你嗎？！蕭羽宸！！！」

　　敬陽覺得自己猜對了，雖然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但他覺得他必須做點事，像是喊喊他的名字、抬出腳步靠近他之類的。

　　黑氣如風消散，在還弄不清那到底是不是蕭羽宸的情況下，消失得猶如它從不曾存在過似的。

　　敬陽停了腳步，止於跑道邊緣……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在顫抖。剛剛那東西令他害怕，他有預感靠得過近會被吞噬，但他又覺得……那東西在吸引他。

　　所以他才會走出校舍長廊，而現在，對著空無一物的操場中央發愣。

　　『那是蕭羽宸嗎？』

　　『為什麼會變成那樣？』

　　記憶刺得他胸口發疼，明明早就沒有可以跳動的心臟了。

　　他想起，蕭羽宸的事情在他自盡前他沒透露給任何人知道，要是他的家人一直不知道他已經死了的事呢？

　　過了一夜，昨天讓蕭羽宸切斷的地方都已經回復原狀，而他提過，得到親人好好供奉的靈體都能保持完好健康的狀態……如果沒人供奉的話呢？

　　說是逃避也罷，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　　　　　＊　　　　　＊　　　　　＊　　　　　＊

　　放學鐘響，隨著日光漸微，校舍內暗下，透著一股詭譎的氣息。

　　敬陽朝逃生梯的方向走去，當然這並非他的本意，只是昨天已經發生過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知道等一下要發生什麼事，他步上階梯時，心靈異常平靜。

　　和當初他走上去要結束自己生命時，一樣平靜。

　　當初，他以為了斷自己的生命，就能一了百了……除了對羽宸懷抱的歉疚和悔恨，還有失去他的絕望……

　　如果這一切可以被抹消，一日又一日的業報，算不上什麼，只要能從這份痛苦中解脫……

　　而今……

　　『如果跳下去可以讓我忘了這些可悲可恨的記憶，就讓我忘了吧……』

　　『明天……明天，我想和昨天一樣……』

　　『什麼都不知道，只曉得要對你好……只想追著你，關心你，告訴你，我很喜歡你……』

　　『如果……如果可以的話……』

　　越過逃生門前被拉起的鐵欄，他朝水泥護欄上爬，站上那只有三十公分寬的水泥牆上，今天，他的雙腳不再顫抖。低頭看了眼下方的花壇，紅白相間的花，從這麼高的上方看下去，只覺得像是一張又一張很美的地毯……

　　在這之下，一個人也沒有。

　　雙腿自動朝前躍出，身軀直墜而下，他閉上了雙眼。

　　然而，預料中的劇痛沒有發生，反而感覺自己像浮了起來，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正包覆著他，令他不致墜地受創。睜眼，與他正對著的，是蕭羽宸，像是被打破了頭，鮮血從他的頭上汨汨流淌，染紅了他的臉頰，然而他卻像不感到疼痛，只是直視著敬陽，嘴角微揚。

　　包圍著敬陽的黑氣消散，這才注意到他們已經站在花圃的紅花之上。

　　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敬陽以著怒吼來掩飾喉頭的哽咽，雙手緊揪著羽宸的肩膀：「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讓我摔掉所有記憶不好嗎？！這樣痛苦的記憶和感情……我不想要啊！！！」

　　「不想要？」羽宸慘白染血的臉上扯起一抹慘笑：「……原來……你並不想要嗎？啊……我好像……能理解你的心情了……」

　　敬陽甩開他，轉身朝校舍裡跑，淚水奔流而出，他不想讓羽宸看見他的眼淚。

　　「……我也不想要了……我也不想要……這些記憶了……」

　　羽宸如囈語般地說了這些話，在敬陽回過頭的一刻，宛如被風吹散了似地，他的身影消失無蹤。

　　原以為不會有更痛的感覺了……

　　羽宸最後的那些話，讓他的心，彷彿碎了。

　　粉碎得體無完膚那樣，溢了一地的鮮血……連喊聲痛也來不及。

　　　　　＊　　　　　＊　　　　　＊　　　　　＊　　　　　＊

　　從見到他的第一眼開始，眼裡，就幾乎只有他了。

　　過了凌晨，蕭羽宸的魂體再度集中起，在花壇之上匯聚成人形，而他的周遭纏著不散的黑氣，他的雙眼只是抬頭看著漫天雲彩，那因著晨曦開始有了色彩變化的夜空，很美。

　　敬陽只敢在校舍轉角，偷偷注視著他。就算遠遠的，那身影依然吸引著他，無法移開目光，看再久也不嫌累。

　　待到日出東方大放光明時，敬陽這才開始覺得羽宸怪怪的，他就只是站在紅花之上，靜得像尊雕像，動也不動。雖說當了鬼後，好像真的也沒事可幹，但像那樣動也不動，算是正常的嗎？

　　他這才稍稍冷靜了心裡的沉痛，反思起，應該恨他恨得要死的羽宸，為何要救他？

　　前天那樣見到他就砍碎他才是正常的反應吧？

　　但是羽宸教他做繃帶時，跟他講話的態度，卻尋常得像是和朋友說話那樣？

　　生前，兩人明明沒有過什麼像樣的對話……

　　『是說……我好像……只要從樓上跳下來就會摔掉些記憶……那些記憶裡，包括我和蕭羽宸變得有點要好的記憶嗎？』

　　『我和他……在死後，變成朋友了嗎？』

　　那方花壇之上，羽宸像是看累了，闔了眼，溢了一道血紅的淚下來。

　　忍著衝出去擁抱他的衝動，敬陽咬緊了下唇。

　　『不行，我沒那個資格站在他身邊……』

　　『只要靜靜守著他就好……』

　　『對，我只要靜靜看著他就好……』

　　『就算他原諒我了，我也不能原諒我自己……』

　　『我這個該死的東西……』

　　　　　＊　　　　　＊　　　　　＊　　　　　＊　　　　　＊

　　然而入夜時分，當他再度站上頂樓時，底下的那黑影，卻絲毫沒要消失或移開的跡象，這讓林敬陽心裡浮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蕭羽宸！！！你讓開！！！讓我摔下去吧！！！不要再來接住我了！！！」

　　羽宸沒有回應，只是抬頭看著他。

　　今天，敬陽他不想跳了，但他的雙腿還是自作主張地朝前一躍，而他，不想再閉上眼，周遭的一切景物被速度所模糊，親眼見著轉眼來到眼前的蕭羽宸，高舉的雙手抵上他的肩膀，並非是以那嬌小的身軀接住他，而是他身邊團團的黑氣承接了那下墜的力量。

　　羽宸的後腦像是被炸開一樣，噴濺出大量血花。

　　就算再怎麼白痴也知道是他代替自己受創。敬陽感到心好痛，但更多是憤怒：「為什麼要接住我？！我是害死你的人啊！！！為什麼要救我？！你是傻子嗎？！」

　　羽宸的表情，像是呆滯了一下，才牽起一絲苦笑：「啊……那是因為……『我喜歡你』。」

　　先是一愣，敬陽不明白，而現在，他也不想明白，只想打消羽宸的執念，而回吼：「說什麼白痴話？！你是同性戀嗎？！」

　　並沒被敬陽的態度所動搖，像是他早已知道他的反應，羽宸平靜地直視著他的雙眼，傾訴著原先他不可能會說出來的話語：「是也好，不是也罷，我喜歡你哦。」

　　面對著羽宸的態度，反而是敬陽的心，動搖了：「為、為什麼……」

　　「……敬陽你很像金色長毛的大狗狗，而正好我呢……是犬派的哦。」

　　這麼回答著的羽宸，笑了開來……以著他曾經心動並嚮往著的，那般寵溺的笑容，直面著他……

　　「蕭羽宸……」

　　淚水再度潰堤，他想緊緊擁上他，但卻在他朝他伸出雙臂時，那身材比他嬌小的少年，再度如風一樣，消失無蹤。

　　『是嗎？原來……你喜歡我嗎？』

　　對著空無一物的陰冷空氣，敬陽掩面，泣不成聲。

　　『我喜歡你……從很久很久以前……就一直喜歡你了……』

　　『但是……』

　　『不要只是因為喜歡我……就一直做些讓自己受傷的事啊……』

　　『你這樣的喜歡……我一點也不會感到高興……』

　　『你這樣……我的心很痛啊……』

　　　　　＊　　　　　＊　　　　　＊　　　　　＊　　　　　＊

　　和昨天凌晨就回來不同，今日直到正午了，一直等在花壇旁的敬陽卻一直等不到羽宸。

　　就算是笨蛋，也該發覺了，羽宸受到的創傷並不只是撞破頭那麼簡單而已。

　　『不會……不會就這麼消失……再也回不來了吧？』

　　敬陽縮在牆邊，雙手緊緊環著痛得發顫的身子，他開始感到恐慌，悔恨的心情，再度襲上……

　　『我、我還有很多話沒跟你說啊……』

　　『我想跟你說我喜歡你……我想跟你說……我要一直陪著你……就算你喜歡一個人……我還是想跟你在一起……』

　　『如果你……真的喜歡我的話……』

　　『我想跟你在一起……』

　　雙手抓上金髮，他掩面痛哭，然而回應他、安撫他的，一直只有那陣虛無的清風。

　　細細的吹拂……沒有溫度的風。

　　就這麼，直到他聽到了那熟悉的鐘聲。

　　身體不由自主地朝校舍內走去，踏上幽暗的逃生梯。

　　『如果羽宸真的不在了……』

　　此時，他的心裡只剩絕望，因絕望而平靜，平靜得像是死透了。

　　然而，當他踏上那狂風陣陣的水泥護欄上時，卻見到下方有如渦流般捲動的黑氣，黑色氣旋的中心，出現了他所牽掛的少年身影。因風拂舞的黑色亂髮，看似平靜的睡容，緩緩睜開了雙眼，有如甦醒了的那般。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像是活了過來－－他的精神因喜悅而落淚，他的心臟因興奮而鼓動。

　　但是他很清楚，這一次，再讓羽宸受創，他可能要魂飛魄散、再也不會出現在他眼前了。

　　他想叫羽宸閃開，別再為了他這種人渣受傷，但在他出聲之前，羽宸朝上高舉起雙手，就像是跟他說：『下來吧，我在這裡等你。』

　　『不行的，只是叫他走開他不會走的。』

　　從來都不知道蕭羽宸是這麼固執的人，明明外表看起來這麼纖弱。

　　『我得自己想辦法，我得想辦法……我不能再讓他受傷了！』

　　他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所有可用的回憶，他的腳不聽使喚地朝前一躍，此時，他想到了：

　　『想象！想象出什麼東西！讓我別摔在地上！！！』

　　『明明是鬼了還受地心引力影響什麼的太鬼扯了！！！我要飛！我是鬼！讓我飛！！！』

　　身後突然展開的白色大翼，揮動著白色飛羽，連他自己都嚇了一大跳。

　　『行、行得通？！！』

　　然而，他已經墜至地面了。

　　他的手臂讓羽宸接著，一如昨日，羽宸的頭部再度炸了開來，血流滿面。但他面露微笑，像是拿敬陽沒辦法似地：「你的靈質也是你的魂，都在業報的懲罰範圍內，想自救是沒辦法的。」

　　「不！」

　　眼見羽宸再度闔下眼，一想到他就要消失了，敬陽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悲痛，將他扯進懷裡，緊緊抱著、以白翼護著：「不要消失！不要離開我！！！」

　　然而羽宸並沒有消失，只是像睡著了似的，靜靜臥在他的懷裡。

　　就像是神聽到了他的懺悔和祈禱，蕭羽宸，被留下來了。

　　只是敬陽無法安心，羽宸已經好幾次在他面前說消失就消失了，他很怕一個眨眼，羽宸就會再度不見，而死死抱著他，痛哭流涕，直到羽宸頭上的血跡消失，令人觸目驚心的傷也消失不見，他也還未能平息喉頭的哽咽。

　　隨著天際漸漸放明，羽宸緩緩睜了眼，見著哭紅了雙眼的敬陽，再看了看將兩人的身子重重覆起的白羽，笑起：「……才說你像狗而已……就變成了天使的樣子……不喜歡被我喜歡的樣子嗎？」

　　被他這麼一笑，敬陽的臉羞得發燙，背後一對白翼也立刻消失不見。

　　羽宸笑了笑，便歛了表情，兩人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靜默，直到敬陽下定決心，努力地傳達起在以為見不到他後便一直在心裡苦纏著的話語：「對不起……蕭羽宸……對你做了那樣子的事……」

　　在他啟口後，羽宸抬頭，直直望著他，靜默不語。

　　「其實我……從國中入學第一次見到你開始，就一直很喜歡你了。但是我很膽小，我怕被其他朋友討厭，一直不敢靠近你、跟你說話……」

　　「好幾次好幾次，看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沒人搭理……分組作業沒有人要你，掃地工作其他人都跑了只留你一個人做，大家開開心心玩鬧的時候只有你被冷落在旁邊……我很想去找你、去陪你、去逗你開心……但是我很怕，所以一直無視你……」

　　見他自責得厲害，羽宸這才插了句話：「你說的那些事情其實我都無所謂哦。」

　　「我、我當然知道你無所謂！」敬陽先是反駁似地低聲嚷嚷，才在冷靜下來後繼續：「我想跟你在一起，但最後……我不只……還……」

　　忍不住，再度哽咽起：「如、如果你……能夠原諒我的話……不！我沒資格祈求你的原諒！只是！如果可以的話！請你……！」

　　羽宸沒有說話，靜靜地，任著敬陽雙手握著自己的手，像是祈禱那樣，將自己的手拉靠向他低下的額頭，如禱告那般虔誠：「請你……讓我陪你……我想陪著你……下雨的時候就看雨、晴天的時候就看雲……一起看每天的日出日落……我只想要……一直跟你在一起……」

　　沒有聽到羽宸的回覆，而令他睜眼抬頭的，是羽宸輕輕撫上他臉頰的另一隻手。

　　眼前，羽宸以著笑：「我可以吻你嗎？」

　　「唉？！」

　　那句話和可愛的笑容讓敬陽頓時噴紅了臉，感覺魂都要噴飛了，只傻傻愣愣地點了點頭，但是他沒有跟人接過吻，在不好意思地迴了下眼神後，朝羽宸伸長了脖子，緊擰上眼皮，嘟起了嘴唇。

　　感覺沒看到的羽宸的臉，一定是被逗笑了吧？

　　但他很害羞，羞到像活著的人似的，胸口亂疼、腦子發麻……

　　唇上印來兩片柔軟微涼的觸感，隨著輕柔的撫觸，有兩道鹹水沿著唇瓣濕進了嘴裡，讓舌尖嚐到了那淡鹹的滋味。他微微睜眼，在極近的距離間，那兩道纖長的黑睫沾染著微光閃爍的水珠，相當美麗……美得他捨不得閉眼，無法專注在唇上。

　　羽宸退了開，低下頭，靠在他的肩上，只說了：「我覺得很累，讓我睡一下。」

　　「嗯……」

　　雖然這麼回答，並輕輕地擁著他的肩膀，但是敬陽很清楚知道……

　　羽宸並沒睡著，而是閉著眼，一直默默地流淚。

　　他希望羽宸能開心，他不想看到羽宸傷心的樣子……

　　所以在心裡暗暗起誓，接下來，他要令他過上開心的日子。

　　當人的時候，是生生世世。

　　當鬼的時候，就是永遠永遠。

　　　　　＊　　　　　＊　　　　　＊　　　　　＊　　　　　＊

　　「只要你有那份心意，我就能支持下去。」

　　羽宸這麼說著，今日，再度在放學鐘響之後，站到花壇之上，凝神等著敬陽一躍而下。

　　「真、真的嗎？」

　　「你的靈質不能用在化解業報上，但你可以用在為我復原療傷上。」

　　「那、那我跳了哦！」

　　不過，雙腿要朝前跳可是不聽他的指揮呢。

　　『佛祖啊！拜託！我不想讓羽宸受太重的傷！不要讓他消失啊！！！』

　　在失速墜下、因恐慌而閉上雙眼後，便是身邊狂颳過的風止息，他的身子停了下來，在柔軟的黑色靈質緩衝之下……

　　眼前，羽宸又是滿臉血，帶著笑容迎接他：「做得很好，我們又渡過順利的一天了。」

　　緊緊將羽宸擁進懷裡，他心痛，但他只能照做，並慶幸著羽宸並未消失。

　　要看著羽宸受傷，他寧可是自己受傷，但羽宸告訴他，他經歷過幾百個無法拯救他的夕日黃昏……所以，羽宸才會以著笑容承受那創傷與疼痛。

　　『啊……只要你開心，』

　　敬陽伸手撫上那血淋淋的頭部，就像羽宸教的，只要他祈念著羽宸傷勢好轉，那傷很快就會消失，儘管他會因此感到幾分疲累……但和羽宸相比，這根本不算什麼。

　　『只要你願意，一直這樣互相依靠著……好像也不壞……』

　　羽宸抬頭看著他，那對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依舊靈動。

　　所以他順手，以指尖提起他的下巴，低頭，輕輕吻上他的嘴唇。

　　『我喜歡你……羽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