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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雪,夢雪?』

  『妳在這裡呀?快過來,要回家了哦……』

  夢境一般的雪白,雖然冷得令人僵硬、連指尖也不靈活,但白雪映著陽光發出美麗的銀粉光澤,滿山滿野地、連小屋小河也雪白一片,令小女孩興奮地將套著單指毛織手套的雙手摀上小嘴,以穿著可愛小絨球雪靴的雙腳朝母親奔了過去。母親手上捧著大包食材,一頭烏黑秀麗的長髮挽過肩纏上紅色緞帶,白淨臉蛋上是溫柔的笑容。

  『媽媽!』

  笑著撲上母親的大衣,當她抬頭仰望那如女神般的慈愛容顏時,她卻只見到母親那逆光的影子。雪白成了火紅,燃起戰焰的惡夢,邪惡張開了火焰之翼,在母親回身緊緊抱住她之際,她看到烈火中……一個身著火金色戰甲的男子……

  『媽…媽!媽媽!媽媽!』

  母親的身體,彷彿讓鮮紅的線割開了那般……湧出暗紅色…好溫暖的血,然後……

  沉重地散在她身上,碎成了數十塊。



  「若林,我想妳們的願望可能只有亞特(Art)跟伊安(Aeon)幫得上忙。」

  鬱鬱森林中,夢雪一樣以武化之姿走在康德之前。她默不作聲,只是靜靜前行,一邊以長劍劈開擋路的樹枝與草。跟在她後方的康德突然說上這麼一句,似是回應方才若林的推測,因此仍以神兵型裝備於夢雪身上的若林回問:「套爾(Tower)和戴斯不可能嗎?」

  康德回答:「套爾是摧毀舊有的、帶來全新的吧?戴斯更不可能。要是可以復原,那死亡也不會為人所懼怕和排斥,他不是那麼曖昧的東西。我想你們要找的,只有兩名上級而已。」

  夢雪止了腳步,眼前,閃過母親的身影…與那幕衝天巨焰。

  「你說的也有道理。怎麼會知道這麼多呢?」若林問,他回答:「我是神役迷啊。」

  「那你知道上哪兒找亞特跟伊安嗎?」

  「怎麼可能會知道。我可以問問,妳們現在收集了哪些神役嗎?」

  「除了剛才的法羅兒、費莉兒,還有之前的安多倫(Indolence),總共三個。」

  「那是水之八者怠惰嘛?」

  「嗯。」

  在林中走了許久,直到靠近道路之處時,夢雪才停下腳步。山林中被開闢出的大道是一光禿黃土路面,雖然路上沒有住家,只是連結夏方之城、小漁村、村與城之間的守備碉堡,但看來經常有人開車出入,才讓路上長不出什麼多年生植物物種。康德問:「妳們打算這樣被看到嗎?那些守衛兵應該認得妳們這樣子吧……」

  放眼望去見不見人影,夢雪從路旁巨石之後抬出了一架輪椅,並將收集面具碎片的布包藏進輪椅之下的夾層。閉上雙眼,身上衣著與裝甲化為暗紅色煙影,漸漸變化成暗紅色洋裝的金髮少女身影,慢慢地,色彩變得鮮豔、形態變得立體,當若林完全僕役化時,她及時探身扶住倒下的夢雪,將她的身子挪上輪椅……

  解除武化、露出真面目的夢雪,披著一肩髮質略差的黑色長髮,瞳色不再是鮮紅,而是暗楬色眼睛,略深膚色、枯瘦身材,穿著一身樸素布衣,看來就像貧窮人家的孩子……而她之所以坐上輪椅的原因,是她沒有雙腳。似是意外而被截去那般,自膝蓋以下斷去且在斷口處有燒傷疤痕,她穿著及膝大褲,不在乎傷口被看到那般。而在她的左臂上,同樣留下火燒過的疤。

  沒人說話與動作,只有若林閉上眼、雙手撫胸,將身上一襲華麗洋裝變化為簡樸的楬色連身裙裝,美麗的暗紅色金屬亮面長靴也變成粗布鞋。變化完衣著,便是以沙弄髒手掌後將頭髮搓得亂、弄得髒,也在臉與手臂上隨便用沙磨了磨,以粗布當頭巾遮去腦後面具,讓自己看來就像個日子過得不好的小女僕。

  良久,夢雪才輕笑一聲。低低望向一旁的視線,帶著點鄙視與嘲諷那般:「很失望吧?我這模樣。」

  「這……」康德有些難以反應,仍然呆滯在那雙斷腳上:「是很意外啦……」

  『毋需感到意外。康德,武化狀態之時,神兵會虛擬神經與斷肢,這是神役附帶的醫療價值。』

  『原來是這樣啊…戴斯,剛剛我的表情是不是給她很大打擊?』

  『那是正常反應,不需感到愧疚。』

  若林將輪椅推出道路,朝碉堡那方前行:「雪,我們要去那裡嗎?」

  「從那裡可以搭火車,直接往拿薩克城去呀。」夢雪笑道。

  「啊!等我!」康德這才反應過來,急急揹著戴斯跑出森林,跟上若林的腳步。若林低頭囁嚅著:「這樣好嗎?你們這樣跟著我們……會不會覺得很丟臉?」

  「絕對不會!」康德大聲回答:「而且我想到好點子了!這真要謝謝妳們!我們絕對會是好伙伴!」

  「……什麼意思啊?」



  幸運地在路上遇到綁著海盜回碉堡的守備車隊,在夢雪扯了個小謊讓他們相信戴斯和康德是在森林中迷路、湊巧碰上她們之後,士兵也不懷疑這樣一個殘障是不是神役獵人,便發發好心讓她們坐上回城的車。當她們抵達夏方之城時,已經是傍晚時分的事。

  在火光趨走暗夜、熱鬧喧擾的夜間市集道路上,若林以輪椅推著夢雪停到一小攤前,玩賞著可愛精巧的陶瓷裝飾品。身後傳來車輪輾著路面的聲音,和康德的大叫:「小夢!小若!妳們看!妳們看!」

  兩個女孩一齊回過頭,便見康德也同樣以輪椅推著戴斯,朝她們興沖沖地奔了過來,與其說他推老爺爺逛街,不如說他是飆輪椅車:「哈哈!這樣我輕鬆多了!」

  在夢雪的車旁緊急煞車,他跳到夢雪和戴斯兩車之間的前方,開心地轉了一圈蹲個馬步、左手叉腰右手指向前方上空:「輪椅特戰隊!所向無敵!」

  「這就是康德說的好點子?」若林低聲竊笑,戴斯依舊面無表情,夢雪則是堆了一臉不悅:「發什麼白痴啊?拿自己爺爺開玩笑…」

  「女孩子們!先決定投宿的旅館再來逛街啦!」康德繞回戴斯車後,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指向另一條街:「那裡有旅館招牌,一起去問看看吧!」

  「別逛了,有房間就直接休息吧。」夢雪冷冷出聲,若林跟著點點頭:「嗯,雪今天也很累了……」



  褪去衣裳,在若林的幫助下,夢雪泡進了滿溢溫熱清水的浴池。抬頭看向上方潔白的天花板,雪一樣的白……

  臥房處傳來門鈴聲,若林走出浴室來到房門處,門外傳來康德的聲音:「小若!我買了點熱食,妳們要不要拿一點當宵夜?」

  「我…我真是粗心,沒想到要替雪準備宵夜…」若林發出自責的低語,打開房門。門外康德手上抱著好幾袋紙袋,一邊翻一邊唸:「妳們女孩子食量少嘛,又不像我們這些豬。叉燒包、芝麻球、煎餅、紅豆餅、炸豆包……妳們要哪些?」

  浴室裡傳來夢雪的大喊:「我要紅豆餅!」

  「紅豆餅。小若哩?」「我想吃煎餅…可以嗎?」「當然好啊。煎餅是這一包。」

  從他手裡接過兩袋油紙包,還熱烘烘地。若林雙眼直盯著他額上被塗上碘藥水的傷口:「不包紮…這樣好嗎?」

  「晾著才好得快啊。」「好嚴重的傷…一定會留下疤吧?」「嘿嘿!我總算像個男人啦!」

  見他轉身興沖沖地走向對面房,若林關上房間門,還可以聽到他的大嗓門:「老頭子!我帶吃的回來嘍!」

  「雪,他是個好人呢……」

  將食物放上臥室的桌上,她走回浴室,捲起衣袖替夢雪洗頭:「本來看他身上帶著武器,總覺得有些怕怕的……還好他不是什麼壞人。」

  「嗯,我相信對老人家好的人都不是什麼壞人。」夢雪擦洗著手臂,蹙起眉頭:「但是我總覺得他有什麼目的……」

  若林深思著:「去密報我們的事,然後賺賞金?」

  夢雪深思著:「等我們拿到神役大賽的賞金時,從我們這裡瓜分點好處、順便沾點光?」

  若林搓弄著夢雪頭髮上的泡沫,說道:「應該是像雪說的那樣吧?」

  「還是打探一下他的底細好了。雖然我不覺得帶個老人的小孩會做什麼壞事……」夢雪笑了一下:「洗完澡我們去他們房間吧!」

  「哎?可是我們是女孩子……」「這樣就能知道他是真好人還是假好人了呀!」「真要做這麼危險的事嗎…?」「有老爺爺在,他膽子再大也不敢吧?」「唔……」

  拗不過她,待兩人都洗好澡後,若林只得乖乖推著她,來到康德的房門口按了電鈴:「康德,你們睡了嗎?」

  康德沒有防備地打開了門:「睡不著呀?妳們來得剛好,我向門房借了遊戲,一起玩吧!」

  「遊戲?」「對啊,紙上叢林冒險遊戲。人多一點才好玩,才我跟老頭兩人而已有點無聊。」

  進去那乾淨的房間,和她們訂的雙人房不同,那個房間是一地竹席、沒有置床,看來是方便習慣玩通宵的年輕人過夜用的地方,想睡時從櫥櫃中拿棉被與枕頭出來便可。可供六七人圍成一圈席地而坐的大空間竹蓆上,老人家正坐在一張遊戲圖紙前,兩名女孩很好奇為何他還不脫掉那身黑斗篷,連布帽都不肯放下,但也不方便問什麼。

  讓她倆進了門,康德隨手鎖上房門,幫若林將夢雪從輪椅上抬下:「為什麼腳上不裝義肢呢?」

  若林只得回答:「想武化的話…不能裝非原肢體模樣的義肢……」

  「嗯?那怎麼不裝那種義肢?我記得有做吧?看起來跟真的一模一樣……」

  「因為很貴,買不起……」若林難過地低下了頭:「都怪我太沒用了,不能賺多一點錢……」

  輕撫若林的肩,夢雪蹙眉回答:「我故鄉的醫療設備所說,那種義肢做起來…一隻腳就要花上五百枚金幣。」

  「哇靠…怎麼貴成這樣?」

  「那種義肢是做到像武化那樣,關節能由神經傳達來動作,當然不便宜了。不過還是武化得好……武化的時候,腳踢到什麼、撞到什麼,都有實際的感覺,就像活生生的那樣……義肢就不同了,聽說一點感覺也沒有。」

  康德將遊戲圖紙上的卡、骰子與棋子歸回遊戲尚未開始模樣:「那妳們一定會參加神役大賽了吧?」

  「原則上會。」夢雪回答。若林跟著點頭:「我希望幫雪裝上新的腳……」

  「用數字大小決定遊戲順序,數字最大的第一個走。」康德拋出骰子,在骰子停了之後才將它們交給夢雪。在決定順序時,他繼續著:「小夢的腳是被人砍掉的嗎?」

  夢雪沒有表情和動作,只有若林點了點頭,然後有些懼怕地望向夢雪:「這…方便說嗎?」

  「我想,我自己說好了。我的腳是被誓戰者砍掉的……那個時候,我媽媽為了保護我……」

  「為什麼他那麼做?」

  「我和媽媽只是不幸被波及。當時,是兩個誓戰者互鬥……他們其中,有一個是火者,一個是風…也就是若林的前任誓戰者,他是個大壞蛋,在街道上大肆破壞殺戮。為了阻止他,另一個人和他在街道上發生衝突……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所以妳討厭誓戰者殺戮和彼此廝殺?』

  接在她的話後,若林低聲續語:「我的前任誓戰者當場被殺。在那場大火裡雪的腳不幸被火燒上,斷掉的腳再也接不回來……那個人,就把我交給雪……雖然武化的時間最長不能超過五個小時,但是…或多或少我能幫上雪的忙,而且,我也該為前任主人贖罪……」

  『所以妳想把復原的神役交給跟妳一樣的受害者?』

  撫著若林的手,夢雪低語:「別這麼說。錯的人是那個人,若林沒有錯。」

  康德不禁問:「我是不是問了不該問的事?」

  「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已經可以面對,現在說這些,不會讓我太難受。」輕吐口氣,夢雪不悅地撇著嘴:「早知道去年有神役大賽,我就去試試運氣了。」

  「妳們不只戰鬥很強,個性也很堅強呢。」康德笑了一聲:「今年我會卯足全力替妳們加油啦!」

  「謝謝……」若林感動地低下頭小聲回應。夢雪倒是沒被影響到:「我說,你是不是有目的啊?」

  「有啊。我可以跟妳們一起使用貴賓待遇。」

  「少來,還有其他目的吧?」

  「可能因為我覺得看強者戰鬥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吧?妳是強者,跟著妳我也會有所長進,我是這樣想的啦。」

  「看我偷襲那兩個人,你認為這樣算強者?」夢雪感到好氣又好笑,康德卻很理所當然地指向一旁的戴斯:「老頭說妳們很高段,比那兩個人還強很多,我相信老頭講的話。」

  戴斯捏著棋子,在遊戲圖紙上跳著格子,像是沒聽見他們的對話那般。

  「那不成理由哦…光看是不會有成長的。」

  「可是我覺得獲益良多啊。」

  「是哦……」



  『媽媽…把媽媽還給我!我不要什麼神役!我只要我媽媽!我只要媽媽!』

  失去雙腳的小女孩在病床上,緊緊揪著那男子的手臂,痛哭大吼著……一旁,暗紅色洋裝的少女低下了頭,流下了鮮血般的兩行淚。

  病床是白色的,病房也是白色的……一如窗外的雪景、一如母親遇難那日的雪景,什麼都是白的。

  那男人痛苦地哽著喉頭:『我無法讓死人復生、無法讓時光倒流…只能盡我所能彌補妳所失去的……』

  『對不起……』那少女終於忍不住地痛哭出聲:『對不起!我真的…!』

  『說對不起有什麼用?把我媽媽還給我啊!把我的腳…把我的腳還給我!還給我!』

  少女擦掉了眼淚,抬起頭,一雙血紅的眼睛正視著她:『我會代替妳的媽媽照顧妳…我會代替妳的雙腳!所以…!』



  『在這世上…我只有媽媽一個人而已!你們奪走我的一切!連個報仇的對象都不留給我!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告訴我!為什麼讓我這麼一個殘廢苟活於世?為什麼!』

  『雪…要是活著一定要有一個目的…那就是妳是妳媽媽用生命換來的呀!妳媽媽不是為了救妳捨棄自己的生命嗎?別再說這種話…別再說不想活下去……別再這麼想了……要是妳需要怨恨一個人才能活下去,那麼,妳怨恨我吧……』

  『妳沒資格說這種話!妳是這世上最沒資格這麼說的人!』

  『雪!』



  鮮紅色的血在雪地上染成一朵又一朵的豔麗紅花……

  渾身是血的少女緊緊抱著啜泣不已的女孩,慘白的容顏扯起一抹甜笑:『沒事吧?』

  『不要管我啊!為什麼?讓我去找媽媽…我想媽媽!我想見她!』

  就算是神役,少女模樣的她與一般人無異……受了傷也會疼痛,流血過多也會死,為何身為兵器的她會如此脆弱?就像活生生的人一樣……

  『雪的媽媽不希望雪過去啊…雪要違背媽媽的心願嗎?』

  『媽媽的心願就是要雪一個人孤伶伶活在這世上、痛苦一輩子嗎?』

  『雪的媽媽要雪開開心心、快快樂樂的生活啊……雪不是一個人,雪有我啊……』

  『雪不開心!雪不快樂啊!』

  『我會想辦法的…所以…雪再給我一點機會,好不好?我會想辦法讓雪快樂……』

  『我……』

  那天,白雪開始融化了…女孩痛哭的聲音,響徹雪原。



  『在這世界上,誰也代替不了誰……』

  『不管我怎麼打她,怎麼罵她…她一直竭盡心力地照顧我、沒有任何埋怨……陪我走出傷痛、用時間和耐性替我縫合了心裡的傷口。對我而言,若林不是媽媽的替代品,更不是我的腳的替代品……若林是我無可取代的好朋友……』

  『一個血脈相連的好朋友。』



  「找到了,我們的包廂!小若,過來過來!」

  一同上了火車,推著戴斯走在通道前方、一邊對著號碼的康德興沖沖地大喊,若林在她身後淺淺一笑:「真像十歲小孩耶…這樣大嚷大叫的。」

  夢雪也笑了起來:「拜那個白痴所賜,我都開始期待看到那些上位者了呢。」

  「要是真能知道伊安的下落就好了。」

  一同進了車廂,在若林的扶持下令她能舒服地躺在長椅上。若林坐在她身前,讓她斷去將近一半的腳能放上她的大腿,她對她的細心總是如此細膩地。對面的少年把靠窗的位置讓給老人,坐在若林的對面盯著車票:「只能打到聖彼安,到那裡還要下站轉車真麻煩。不是說有直達車嗎?」

  若林回答:「聽說直達車有問題,暫時不開放。」

  望向窗外人來人往的月台,夢雪低語:「不知道伊安能不能讓死人復活呢?」

  一句話,深深敲進了若林的胸裡……

  良久,她才忍著胸口的悶痛,低聲慢語:「應該…沒辦法吧?伊安是神役…不是神……沒辦法讓人死而復生吧?」

  「希望可以……」

  低語,夢雪帶著極淺的笑意,閉上了雙眼。若林雙手交握於胸前,低頭祈禱著……

  兩名女孩沒留意到的,康德望向戴斯,只是一望。

  『沒有曖昧涵意的他說……不可能。』

  『就算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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