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握上和眼睛平行的門把,仇敬之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迎面撲來飯菜香味令他前一刻還無感的肚腹咕嚕聲大作,母親正從廚房捧來湯鍋,湯鍋不停騰著白煙,母親小心翼翼地以濕布隔熱雙手捧著,而只以眼睛瞟了他一眼,不悅地開口:『又去打架了?一身髒。』
『但是我們打贏了!』他驕傲地雙手插腰抬高鼻子,母親在桌上放好湯鍋後,朝他走來,伸手捏去他鼻尖上的灰塵:『這回又吵什麼了?那些孩子還是老樣子,笑你是外國人?』
父親是異國人,娶了本地的女性而生出他來,說外國人還算好聽,那群孩子都管他叫『雜種』。幸好他有一群好朋友,他們不只不介意他的身世,在那些壞孩子欺負他時,他們就會陪著他打回去、罵回去,雖說打架總是有勝有負,但他們贏的次數比較多,目前打過十四回,他們就贏了十回呢。
所以面對母親的擔心,他志得意滿地抹了下鼻子回應:『理由不重要啦!反正他們想打架還不怕沒理由?總之我們又贏了!哼!』
此時木門再度被打開,走進來的父親似乎在門外就聽到母子的對話,而笑吟吟地道:『沒錯,這樣就對了,找上門來的架不打白不打,打了就要贏!這就是我們仇家的家訓!』
『是的!』他回以頗富精神的一應,母親只得扶額搖了搖頭:『你們呀……真是的,敬之越大,就跟你越來越像,知道嗎?村裡人都管你們叫流氓父子呢。』
『不知道,反正我在賭場當圍事,跟流氓也差不多啦。』父親回答後,父子兩人相視而笑。
無奈的母親輕嘆一口氣後,便又再度於臉上綻放溫柔的笑容:『好了,快去把手洗一洗,開飯了。』
『好!』
父子一同開開心心地往後院取水洗手,一邊比賽誰最快回餐桌坐好、輸的人要洗碗盤。他父親從來不放水,這個比賽十之八九是他會輸,過去他總會氣呼呼地直抱怨父親作弊,但今天他只是坐上自己的位子,看著早就座的父親和母親一邊分配食物,一邊閒話家常。
他覺得很開心,而前後擺動著騰空的雙腳,等候父親將他的份放進他的盤子裡,只是父母聊得有些多,左鄰右舍的雜事他聽不懂,便在等吃的到碗裡時,他趴在桌上,有些睏地小小瞇下眼。
也許是今天打架太累了吧?等父親將豆泥舀進他的碗裡之前,稍稍睡一下應該不過份吧?
然而視線模糊一陣後,父母不見了,是景,將一碗湯放到他的面前,並在他的盤子裡放進幾個烤得焦香的麵包,然後坐在他的面前,他這才想起,他的父母早就不在了……
他想起了父親被毀掉臉孔、殘破發臭的遺體,沾著泥沙和開始發臭的血水,冰冷且開始浮腫,已經有不少蛆蟲在他呈紫青的皮膚與發紫的肉上啃食,他只能依稀辨認出父親手臂的舊傷痕,才知道那是他的父親。
不知道父母親臨死前受過多少折磨、沒辦法替父母收屍並好好埋葬他們是他最大的遺憾,大概會一直盤踞在他的心頭,直到他死去吧?但,那或許是神在那一夜裡給他的最後溫柔,讓他沒聽見父母的哀嚎、不知父母是如何的死去,他才有辦法在幾天的時間裡重新站起來。
『怎麼了?神父?』景像是一直等不到他餐前祈禱的動作,而歪著頭問他。
『沒什麼,做了個很懷念的夢罷了。』他語氣淡漠地回答。
『嗯,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趕快吃飽好上工。』景低下頭,雙手交握於胸前,閉眼開始餐前祈禱,從仇敬之此時的角度看去,那嘴角很像正揚著微笑。
他想著為什麼突然夢見了父母呢?那應該是,景主動給他張羅食物的舉動,讓他想起了遺忘已久的感覺吧?那是,家庭的溫暖……
意會過來的此刻,他才明白,原來自己最懷念的時光,正隱藏著他一直以來被自己忽視的渴望……家人之間不求回報的付出與關懷、小小屋子裡的溫馨與歡笑……原來他,很想念父母啊……然而獻身給神的人,不該有這種念想,所以他早就斷了那樣的願望,不求自己組建一個家庭,也不求一個願意與他共度一生的摯愛,因為他的餘生,只想用在消滅惡魔上。
見一隻殺一隻……絕對不留下……
『神父?要是累了的話,休息一下吧?我去給您泡壺茶。』
景的聲音將他從深思中喚回神,此時的他正坐在書房裡,眼前攤著一堆正等著他書寫的報告,窗外投射進來的陽光,在墨水瓶與筆尖上發散美麗璀璨的反光,那樣柔美的光線,也籠罩上景的面容,在他的藍眼與墨睫點綴上斑斕碎光,溫婉動人卻又顯得神聖高潔,令他的容姿輕易勝過所有他見過的天使畫作或雕像……
那是他唯一允許留下的惡魔。
『別太勉強了,累了就該休息呀。』
景在他的桌上空處擺了杯熱茶,便走到他的身後輕輕抱上他,將臉擱在他的後頸上,以著極輕柔的語調,在他耳畔呢喃:
『沒有任何一件事該比你還重要……我愛您,我的神父。』
那是他的景、他的惡魔,正在他的背後撒嬌,以最為令他心動的語言,蠱惑著他往下……
『就算我是獻身給神的人?我不能愛你,也不能和你在一起。就算是這樣你也愛我?永遠不會離開我?』
『我不是說過了嗎?沒有任何一件事比你還重要……』景緊緊貼著他的腦後,閉著眼,微揚了嘴角:『包括我的性命、我的靈魂、我的意志……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比你更重要。』
景的懷抱如此溫暖,那聲調又是如此溫柔,輕易就將他困在那比他要纖細的臂膀裡,他無法動彈,也不想離開……
『我敬愛您如同騎士愛戴他的君王,我是您的劍與盾,我發誓將以我的鮮血宣揚您的意志,死亡也不能將之停止。我愛您,我的神父。』
那並不是什麼甜言蜜語,而是獻身的誓言。
* * * * *
迷濛間睜眼,總覺得景就睡在他的旁邊,卻在伸手只攬到被褥時,仇敬之宛如觸電般地驚醒,他沒有見到景。
幾分心慌地環顧四周,臥室內寂靜如常,而窗外已是夕陽西斜,橙黃的光芒遍灑萬物,天際染上橘紅晚霞。其實也不過是稍微睡過了頭,他冷靜一下腦袋後,便理好衣裝走出臥室,步下階梯。
此時禮拜堂內應該還有幾名鎮民走動吧?然而教堂內卻是一片鴉雀無聲,那異常的寂靜,宛如踏入了異空間,當他走進禮拜堂時,從大堂往門外直望一直到廣場對面屋舍,他一個人影也沒看見,那是相當反常的事情。
「景?」他試探性地輕喚一聲,毫無回應,他回憶起睡前和景一起用餐,在那之前,景被安排的工作應該是修理後牆。因此他舉步往後院去,一路經過未燒起柴火的廚房、無人使用的茅廁、上鎖的倉庫等等建物,站在小小的院裡時,便見到那昨晚被打破的牆欄已被修繕完畢,而景並不在這裡。
『景?你在哪裡?』
他試著以契約之力進行心音傳喚,但卻毫無回音。
儘管想冷靜下來,但他開始搜尋教堂內所有房間的動作,卻難掩焦急和慌亂。
『果然不該暫時解除對景的限制嗎?』
翻遍了所有房間,也去過地下一趟,然而依舊沒有景的身影,加上教堂裡外都不見任何一位鎮民,他心裡升起一股不祥……
『不會是被發現他的真面目……被鎮民拖去處刑了?』
一旦於腦中浮現出景被綁上木椿放火燒的畫面,他就無法再假裝冷靜,急忙奔出教堂:『不,千萬別……』
「仇神父!」
在他奔出牆外、踏上廣場石磚道時,突然有熟悉的稚嫩小孩嗓音喚了他,他這才頓停了步伐回望,在教堂圍牆角邊發現了常和景玩在一塊兒的附近孩童。他便轉往那孩子跑去:「你知道景在哪裡嗎?」
「我就是被交待留在這裡等您出來的!我們快往南邊大門去吧!希望景哥哥沒事!」那孩子起身就要拉著仇敬之走,但在伸手揪上他的袖子時,他抬頭望了仇敬之一眼,才接著緊張地說:「您還是帶著點聖水吧!城南邊的魔物洞窟您知道嗎?說不定要去裡面救人,神父您快去準備,我在這裡等您!」
「魔物洞窟?景在那裡?」仇敬之花了一秒在腦中尋找到地圖上標記的危險地點,那是一般人禁止靠近、有下等魔物源源不絕出現的低等魔窟,只有冒險者公會定期發佈討伐、允許冒險者進入狩獵的危險地方,仇敬之因此挑了眉尾,既是不解也感到一絲憤怒:『我只允許他今天可以在教堂以外的地方活動,居然給我去了那麼遠又危險的地方?』
「情況我不清楚,總之您在忙的時候,有幾個大媽說她們的孩子去了那洞窟裡,她們一定要你出面救救她們的孩子,景哥哥說他要先去看看情況,讓我留在這裡等您辦公完出來再跟您說,應該不會有事吧?城裡很多叔叔大哥們也說要和景哥哥一起去救人呢!」
「這種事應該找冒險者或保安官吧?」仇敬之的不解與憤怒更升高了一級。
「我不曉得,反正您先多準備點聖水跟護符,說不定我們到那裡時他們還沒出洞窟,還得進去找人呢!」
「可惡。」
仇敬之暗罵一聲轉頭回教會準備東西,只是他那一聲,孩子聽得一清二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