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敬之的質疑令景一愣,沉默半晌後,他才說起:「……說到這個,我想起那隻老鼠罵我的話了。他說,魅魔盡是一群千方百計想討人喜歡的賤貨,我想我沒辦法否定這種說法……生為魅魔,想被人喜歡是本性吧?就算你沒和我訂契約……我還是想被你喜歡的。」
就像那個銀髮的孩子,就算那孩子身上沒他要的精氣、就算那孩子很柔弱需要他看顧,他還是想被那孩子喜歡,才會在他害怕時抱緊他、在他睡不著時哄他、在他繃緊一張臉時拚命陪笑、在他無依無靠的時候帶他往人類的城市尋求協助。
這是一旦想通了,就會感到深深無力的事實。他想被喜歡,但喜歡他的人,誰都可以,他只是單純想讓人喜歡他而已,不是仇敬之或那個銀髮孩子也可以,而這,也不過純然是魅魔本性而已。
「對不起,講這種話,應該讓你討厭我了吧?」
景的雙手遮去了那已然浮現淚光的眼眸,語帶笑意地顫抖著聲調:「對不起,我是很怕你討厭我的,卻淨做些讓你討厭的事……我和魅魔姐姐們不一樣,我不知道要怎麼讓人喜歡?我不知道討好人類的做法……所以我才會那麼怕人類……因為我不知道要怎麼被喜歡……」
仇敬之沉默著,將他攬回懷裡,只是撫著那頭黑髮,感受他雙肩的顫抖,和那呼吸裡的陣陣倒抽。景說的話,同時也是他無法全然信任自己感情的理由,他把自己對景的好感全歸於他是魅魔的緣故,景的話也不過是落實他這個判斷無誤。
他不過是在對自己無害的情況下,容許自己感情上的些許放縱、接納了景在自己身旁:『或許,那些不想失去你的執念,在你消失後,也會跟著消失得一乾二淨,那時我只會想反問自己,為什麼要為你一隻惡魔那麼拚命吧?』
他明知該立刻賞他一段驅魔咒將他轟到聖神面前懺悔自己的罪過,但在他眼前的景,卻是和孩童一樣天真、一樣無辜,而且說起來,景也沒做過任何壞事、傷害過任何人。
如果惡魔之中有善良的存在,他是不是也能試著溫柔以待呢?
『如果景是真的善良呢……』扶起景的臉龐,那對藍眸正瀲灩晶瑩淚光如同沾帶露水的鮮藍矢車菊,而那唇瓣,正紅潤得像一掐揉就會滲出汁液的紅櫻桃:『雖然需要點時間驗證,但,也不是不能……』
忽地,略微粗硬的指節觸感橫在他的嘴唇之前,擋住了他原先認為自己該嚐到的柔嫩甜美,之後,是景奮力推開他的臉,慌張嚷嚷著:「不行!不能嘴對嘴!『真愛之吻』是能消滅惡魔、破除詛咒的神聖儀式!而且要是親了嘴我沒事,那不就是你不喜歡我的證明嗎?!就算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直接證明了我還是會很難過呀!」
仇敬之額上青筋暴起:「說你智障你還真的智障!那種童話現在連小孩子都不相信,你一隻魅魔跟人裝什麼純情?『真愛之吻』那麼厲害還需要我這種驅魔士存在嗎?用點腦子想一想吧!」
「欸?」
「欸什麼欸?不信你明天去問鎮裡的小孩子,就問他們相不相信『真愛之吻』能解詛咒吧?」
「喔……好。」
那呆樣讓仇敬之直想爆粗口,但,與其罵他,還不如身體力行將他壓倒在床上:「不管我是不是真的喜歡你,反正你是不會消失的,因為,你也沒喜歡過我,不是嗎?」
仇敬之沒讓景反應過來,便以唇舌封住了他的嘴巴,然而,真正讓景住口的,是他的眼神,和那番話隱著的氣憤。
他只一心想被喜歡,卻沒思考過,他喜不喜歡仇敬之?
舌上激烈的纏絞,像是對他的靈魂施以鞭打,就算人類的外表只是偽裝,但他仍然感到胸腔內快被壓碎的劇痛,激狂的熱吻,比起示愛,更像是對他的懲罰。
仇敬之的冷冽眼神,像是控訴著『你不喜歡我,卻要我喜歡你』這樣的話,所以,儘管他被擁著、被吻著,他卻覺得……
他仍然是被討厭的。
『所以,神父……如果我喜歡你,那你就能喜歡我了嗎?』
儘管沒說出口,但那強烈的祈願,仍然是透過精神感應,傳到仇敬之的腦裡,打斷了他嘴上熾熱的纏綿。
「……不知道。我喜不喜歡你,跟你喜不喜歡我沒有絕對的關係。」
那是十分矛盾而紛亂的心緒,在見到景只低吟了句「喔……我明白了。」時,沒什麼特殊變化的表情。
他想要他的體溫、想要他的身體,也想聽他的聲音、看見那自然流露的溫柔表情……這些欲求,他暫時都只作『因為景是魅魔』來解釋而已。
然而這『暫時』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也許,要在景完全被消滅之後,他才能夠厘清自己的感情,然而他並不想承受那可能將他完全撕裂的劇痛,就算那僅僅只是『可能』而已。所以他才會放任自己的執念,將他牢牢鎖死在身邊……
明明在景主動靠向他、對他表現出依賴與渴望時,他是欣喜若狂的,就像繪畫中跪伏在女魅魔腳下、面露諂媚笑容的人類男子一樣,既猥瑣又下流的愉悅。
他厭惡那樣的畫面,並且感到噁心。
* * * * *
隔天早晨,景在教會前庭拔草時,真的這麼問在廣場邊上玩耍的孩子們:「問你們一件事喔,書上寫的『真愛之吻』能破除詛咒是真的吧?」
居然真的問得出口,仇敬之都要無言死,但也確實體認到,景的『蠢』不是裝出來的。他要他做的事,他也毫不懷疑就去做,仇敬之暗自反省:『以後跟他說話要更注意一點了。』
那群孩子們面面相覷後,紛紛大笑起來:「那種事當然是騙人的嘍!」「居然有大人相信這種事耶!」「我哥說那種書是專門騙小女生的,都叫我不要看耶!」
「可是詛咒是真的存在吧?如果真愛之吻沒有用的話,那男女主角不就不能得到幸福的結局了嗎?」
「所以我們才來教會找神父嘛!」孩子們紛紛跑進教會前庭,圍到景身旁:「讓神父祝福過就能得到幸福了喔!」
景不由得回頭望向還站在大門旁的仇敬之,後者對他報以嘲諷冷笑,孩子們說的話他似乎全聽到了呢。但景的反應卻是向著仇敬之舉起右手,相當有精神地高聲問道:「我也可以讓神父祝福嗎?」
仇敬之笑容依舊,額上卻暴出青筋:「想死嗎?蠢貨。」
景不解:「驅魔我都能抗得住了,祝福一定也可以的啦!要是可以得到幸福,忍耐一下就好了啊!」
「白痴!別在小孩子面前說這些話!」
神父怒斥後,景如噤聲寒蟬,慘白了臉色直打哆嗦,他終於想起了神父交待過他的,不可以讓人知道他是惡魔這件事。
沉默數秒後,仇敬之歛了怒氣,回以低語:「『幸福』,不是你懂得討就能要得到,也不是你付出就能得到,更不是拚命抓著就能留住的東西……跟你這笨蛋說你能懂嗎?還是認真拔草吧,前後院你打算拔幾天哪?」
『你直接跟我說,因為我是惡魔,神不會祝福我的……這樣不是更好懂嗎?但是你不能說,因為有其他人類在……是我太笨了,才會誤以為要是我忍耐得住,神就會讓我得到幸福……』景低著頭緊抿嘴唇,之後小小聲地回應:「……今天就能拔完。」
「那就專心做吧,我也沒空一直盯著你。」
語畢,仇敬之轉頭回教會裡去,留下景繼續在前庭工作。方才被神父的怒氣震得不敢吭半聲的小孩子們,這才又圍著景嘰嘰喳喳起來:「神父對你好嚴喔!一直罵你欸!」「我看神父對其他人都好好的,好像只對你這樣耶?」「所以你就是神父收留的智能障礙喔?」
「智能障礙?什麼意思?」景不懂,而反問,其他孩子連忙摀住方才這麼說的孩子的嘴:「不可以說啦!」
「喔,沒事,聽起來跟智障白痴一樣意思,神父常那麼罵我,我知道的。」無精打采地低聲回應,景低頭繼續手上的工作。
一名從剛剛就站在圍欄外的路過男子這才出聲:「挺辛苦的啊,要不要幫你?」
那話來得相當突然,景總是會對這樣突兀的舉動感到心驚,而予以拒絕:「不用了,這是我的工作,我一個人做得來。」
「你叫什麼名字?」那人趴在圍欄邊,以著笑意問。
「景……雖然不是全名,但神父只叫我『景』。」
回答之間,景想起了,金髮碧眼的這人有點面熟,好像是昨天原本該把神父的紙包裹拿給他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