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事件層出不窮,我們習慣視線不停留在陌生人身上太久,以免惹麻煩上身。』
『以眼睛觀察別人,似乎盯著別人是否犯了罪,這是相當不禮貌的行為,所以不正視別人的眼睛、不打量別人全身上下,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走在路上,我們的眼睛只看過往來車、交通號誌、道路建築、廣告櫥窗……』
『漸漸的,我們也習慣了被人掃視而過,不被人直視過久。』
『完完全全融入街景,靜謐且規律地運行。』
* * * *
放學之後,和一大群旅人一同走出車站,在人群之間,他並不特別突出,只是千萬顆灰石中的一小石礫,就算道路對面一整排等待綠燈的行人都朝這方望來,也絕對不是刻意將視線落在他身上。等待、通行,因擦撞而令他掉了手機,低身撿拾,在右轉的計程車朝他駛來前及時通過了車道,一切尋常且普通,單純地似一灘死水。
所以不少人期待著被登上報章雜誌或電視。
百貨大樓前,幾名年輕男女正捧著一小疊問卷四處攔人填寫,他這才低下了頭,急急步過那些男女的身旁,而他們其中之一拉住了他身旁的路人,忽略了他。平常被忽視是難過的事,但這時候卻顯得幸運許多。離開那方走向回家的路,心裡所想著的只需要是功課跟電視節目就好。
身旁走過的男人偶然在外套翻飛時露出腰後藏著的鋼刀,那可能只是他防身用的東西。一旁奔進小巷裡的男人衣著上染著少許紅漬,那可能只是不小心被沾上的檳榔汁。小孩大哭大叫,加以男人或女人的粗魯罵聲與撞擊聲,那只是某家在教訓不聽話的孩子。半夜某處傳來喊著救命的聲音,那可能只是某人把電視機開得太大聲了,又或者只是個整人節目……
所謂的文明城市,就是這樣。推了推眼鏡,他耳邊又響起幾則漫畫與幾部電影的對白:『袖手旁觀也是犯罪。』
『總是有人會出面幫忙,又何必要我做什麼?』
『幫了我又沒好處拿,說不定還會被反咬一口呢。』
『既然沒人要做,為什麼我要做呢?』
夜,降臨得很快……
市中,他所住的家是在公寓大樓上的一層樓。一名稍有年紀的陌生女子從出入大樓的大廳電梯中走出,一見著他,立刻臉色轉白顯得驚恐,當場軟了腳……他不語,只是跨出腳步,從她身畔經過,踏進了電梯。那一刻,女子發出一聲慘叫……
* * * *
『完完全全融入街景,靜謐且規律地運行。』
『當某天突然對人們產生興趣時,會忽然發現,你完全不認識這群跟你外貌相仿的生物…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習慣、他們的觀念,相當可能和你南轘北轍,你才會發現,一個和你志趣相投的知心有多難尋找……』
『科幻片中,那群和我們完全不同的異世界生物,其實不過是你我周遭人的外星版、異世界版。我們甚至和自己的親人無法溝通,無法溝通的又何止外星人而已?』
『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打探一個人的事情,又何妨在自己家裡架起一台天文望遠鏡?』
『只是,偷窺偶爾會看到不該看到的事情。』
* * * *
透過小小的鏡孔,窗戶裡的女人拉起了窗簾。她把視線拉離了望遠鏡目視孔,那家的人她不是不認識,那窗裡的女人很明顯不是那戶的女主人,看那兩人的親密,大概又是一椿見不得光的不倫戀。雖然拍下這照片可以得到不少好處,但怎麼說還是比不上那兩人光著身子、在棉被裡大幹一場的場面來得有震撼力。
想著要檢查別戶人家的窗戶,她興奮地舐著嘴唇。世風日下,不少人習慣不拉開窗簾,能看見的人家實在不多。眼睛貼著鏡孔,她仔細移動著方向,搜尋有趣的人家,沒多久,便看到極遠高樓處,有一名看似男學生正站在窗口處面朝向她,隔著一面骯髒的玻璃,看不大清楚對方的長相,只猜得到那身制服是市外的一所高中。門板傳來幾聲輕敲,著實嚇著了她。隨手拿起一旁的大白布將望遠鏡蓋上,她才走向門口,將門打開,而門外站著的,是一名陌生男學生,這令她既是訝異又是警戒:「你是誰?到我房間做什麼?」
對方發出略帶不悅的聲音:「能不能麻煩妳,不要再盯著我看了,行嗎?」
「誰、誰盯著你看了?」她先是支吾地回嘴…她總是觀察至少隔了兩三排屋舍的遠方房屋,怎麼可能有人知道她在偷看呢?視線忍不住望向窗戶前,那已被白布蓋上的望遠鏡……
「妳看得我很不舒服,請妳立刻停止這種行為。」
只在回頭一瞬,那男學生消失得無影無蹤。傻愣在當場,當她回過神時,只得急忙出房間,便是她家的客廳:「媽!剛剛到我房間門口的人是誰?他是誰?妳怎能讓陌生人隨便進我們家門?」
想當然,一直坐在客廳的母親是一臉錯愕:「哪有什麼外人哪?妳發夢了是不是?」
「我……」
說不上話,也許真的只是自己的錯覺,但錯覺會這麼離譜嗎?
心頭一陣不祥急速擴張…她急奔回自己房裡,將房間門鎖上。掀開蓋著白布的望遠鏡,鏡頭中的畫面還停留在大樓某間窗戶,那方的男學生還站在窗口一動也不動……難道從她被某人叫開一直到現在,那人都沒離開過一步嗎?那人身上的制服,和方才出現在她臥房門口的男學生是同所高中的。
記下那房間在那棟大樓的大約樓數與位置,她收拾好隨身物品步出房間,一見她要出門,母親開口:「天黑之前回來,不要亂跑啊!」
「我會的。」
離開房門,她步入下樓的電梯。就算是同棟大樓的住戶,在電梯裡也不大打招呼,她很習慣忍受四五個人同擠一台小電梯卻沒人說話的沉悶,在電梯再度開啟時,她立刻做第一人奔出電梯,看也不看那位正在打瞌睡的不盡職管理員,朝大馬路走去。
和那棟大樓只隔了兩個路口,她很快便來到那棟管理員不知躲哪兒去的大樓公寓,乘上了六樓樓層,正打算著該用什麼藉口面對會來開門的那戶人家時,赫然發現,六樓那戶人家的大門並沒被鎖上。站在那可以直接推開走進去的大門,她遲疑地東張西望了會兒,這樓似乎只有這戶人家。按了按電鈴,想著那名男學生應該人正在家裡,她放大膽推開了門:「抱歉!有人在家嗎?」
凌亂似是被宵小大翻過的客廳,讓她的理智立刻拉起警報:『我該馬上走!不然我會被當賊的!』
但不知從何傳來的屍臭,卻似一隻無形的手,將她的雙腳拉向另一間房去…她恐懼,她知道該離開,但有沒有死屍這件事更令她好奇…在那間出奇整齊的臥房裡,她見到了那名正背對著她、望向窗外的男學生。像察覺身後有人,他發出聲音:「妳來我家幹嘛?對我很有意見嗎?幹嘛一直盯著我不放?」
「我……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你用電話叫你同學去我家警告我的?」她帶了幾分怒意走進那房裡,卻覺屍臭更濃,令她再無法走進一步,巴不得立刻拔腿離開這房間。他回以幾聲怪笑:「咯咯……我到妳家?我到那裡啊……」
望遠鏡中骯髒的窗戶此時從內往外看相當乾淨,讓她明顯發現對面大樓的不對勁之處……她所住的大樓,怎可能像是被煙燻過般的髒汙?在她印象中,那棟一向乾淨的漂亮大樓怎可能磁磚脫落多處、看來像是經歷過火災般的破敗?窗前的人再度發出咯咯怪笑,她視線挪向他,卻被那人的背影嚇得軟了腿,只能在不自主的後退後,看著那副依然穿著學生服、卻被繩索吊著頸骨,在窗前靜靜晃盪著的人骨……咯咯聲是風吹動了骨骸、輕輕刮觸著玻璃窗的聲音,髒的不是窗戶,而是骷髏身上已經讓腐肉染髒又風乾過的衣服。
失控景像與聲音佔據她的腦海,耳語著:『這麼多人看一個女孩子被兩個男人硬拖上車!怎麼沒人報警?』
『真不知道管理員在幹什麼!竟然一群住戶就傻傻站在大廳看那女孩子被拖出去,沒人出來阻擋!』
『抱歉,我們是來通知您…我們找到了一具女屍,特徵跟您女兒相似,還請您撥冗認認。』
『我們知道您的家人只剩這麼個女兒,希望您能節哀順變,這是一點心意,還望您笑納。』
『我們這棟樓還有很多房間沒賣出去,希望您能稍微……』
『你們這群見死不救的人……跟那群壞人一樣!是謀殺我女兒的幫兇!我不會原諒那兩個人,我更不會原諒你們!』
母親高舉起汽油桶。她的悲傷,讓樓梯間滿溢了淚水直至最下一樓;她的憤怒,讓全棟大樓燃起了毀滅的大火……火焰燒去了她所有眼前的一切,讓黑暗中,她看見了兩名男人,正壓在她的身上,絲毫不在意她腦後正汩汩而出的黏膩血紅,使勁衝頂著她慢慢僵硬的冰冷身軀……
『賤人!都是妳報的警!』
『想當什麼好人?妳就代替那個女人活活被幹死吧!婊子!』
『不要……我不要……我死也不要被你們這種人渣糟踏……』
母親的手輕輕蓋下了她的眼簾,那份溫暖,透過眼皮傳進了她的眼睛裡,令她緩緩睜眼……
客廳上方的日光燈管強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只能逆著光勉強辨認出母親瘦弱的低俯:「做惡夢了嗎?早叫妳別看電視看到睡著,妳看吧……說都說不聽吶。」
「媽……」
傻傻地起身,她揉了揉眼,發覺自己臉龐都是淚,連忙羞得擦乾:「我還真哭了哎!丟臉死了……」
「夢到什麼了?是很恐怖的夢吧?」母親坐在她的身旁,那輕輕勾過她頸項的臂彎隔著毛衣都能感到熟悉的溫暖,還有輕淡的體香,安撫著她的心緒,也令她因夢境而眼淚潰堤、哽咽不止:「媽……我夢到我被兩個男人害死了…我還夢到妳很傷心,一直哭、一直哭……還放火燒了這棟大樓……」
「好了,夢醒了、沒事了,妳別哭嘍!」母親安慰著:「還累嗎?累的話上樓睡吧。一定是在電視機前才會做這麼恐怖的夢……」
「媽,妳陪我睡,好不好?我好怕,我會睡不著!」在母親懷中撒嬌著,對照於夢境的殘酷,她只覺得自己現在真是幸福……母親也只得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陪她走進房裡,讓她像個小公主般乖乖躺在床上,等著她唱搖籃曲或說故事,但母親只是坐在她的床邊,看了一眼那被白布蓋好的天文望遠鏡,憐惜地輕撫著女兒的頭髮……
「我的乖孩子……聽好,不管妳看到什麼或聽到什麼,別去管,不然妳會惹禍上身的……」
「媽,要是我出事的時候,旁邊的人也像妳教我的,不管我的死活……那妳會很難過吧?」她垂下了眼簾:「我還是會管閒事的……因為我相信,要是我出了什麼事,旁邊的人一定會幫我的吧?」
母親靜默不語,哭累了的女兒沉沉睡去……她輕悄悄地起身,將那包著白布的望遠鏡抬出那房間,但卻只在她踏出房門一刻,手中的望遠鏡消失了。回過身,那覆著白布的望遠鏡還在窗前,靜靜佇立似是從未被挪動過一分一毫……
風輕輕吹進僅剩邊緣玻璃碎片的窗,揚起黑灰與沙塵……女孩的臥房只剩燒成焦炭的傢俱與床板,被燒得泛白的焦牆似是數年無人清理,幾名年輕人拿著攝影機踏上來到這層樓的樓梯間,拍攝著早已成了地上碎塊的門板:「聽說這裡到現在還是有人看到鬼哦……經常有白影在這裡晃,還有游民半夜進來這裡找地方睡覺時聽到腳步聲,明明沒有人出入,卻有說話聲……」
在拍攝空屋現場環境的攝影機前,年輕人開始向鏡頭獻話:「現在是白天探勘,晚上會有可愛的神秘佳賓加入我們的探鬼團隊,還請大家拭目以待!」
「慢著,這樣太無聊了,我們還是來說說這地方的傳說吧!」
「我是在地人,讓我來說吧!這樓最後一任的住戶是一對母女,這裡是客廳……小強,過來過來,這裡是那個女兒的房間。各位觀眾!看地上這被燒焦的東西!這就是那女兒的天文望遠鏡!說到事情發生的經過呢…就是……」
經火燒烤而焦黑些許變形的望遠鏡,金屬與鏡頭部分再無閃亮光澤,只有焦黑、灰白與彩虹色光澤。
「這個地方可真的是傳說中的鬼域啊。不只這棟,強哥,鏡頭移過來。各位觀眾請看,對面那棟樓啊……那裡也有個高中男學生上吊自殺,被發現時都已經腐爛到見骨了。因為屍體是面朝著這邊的,很多人都說啊,那個男學生是被這棟樓裡的女鬼給牽走的。」
遠方,攝影鏡頭中放大的那空窗,依然緊閉著不肯放出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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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習慣視線不停留在陌生人身上太久,以免惹麻煩上身。』
『既然不能光明正大地打探一個人的事情,又何妨在自己家裡架起一台天文望遠鏡?只是,偷窺偶爾會看到不該看到的事情。』
『習慣忽略別人以及被忽略,死或活,對許多冷漠的人而言已經沒有太大差別……』
『不想忽略別人以及被忽略,多管閒事,是維持人與人之間維繫的唯一辦法。』
『漠視他人存在,』
『我因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