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晝白夜之夢

 

　　

　　「我覺得我不適合繼續待在這個世界……」

　　

　　于熙在副駕駛座上閉眼沉默許久，再睜眼時，突然這麼說：「子燕哥，我已經想起你在我面前殺過人的事，你是靠殺人賺錢的嗎？」

　　

　　聽來毫無氣力的低嗓，配上蒼白的臉色、瘦削的體魄，與那雙時不時便失焦的藍色瞳眸，于熙絲毫不像才剛殺過人的病弱模樣，能證明數小時前發生過那椿慘劇的，僅剩那換過一身乾淨衣裳後，卻依然浮泛於車內空調中、偶爾飄進子燕鼻腔裡的血腥味。

　　

　　那是子燕已然聞慣了的氣味，所以他並不反感甚至皺眉。過於謹慎的他，思考著于熙究竟知道多少關於他父親和組織間的事情？於沉默數秒後，決定當作于熙什麼也不知情，正開著店務車往碎堂去的子燕也就不算告訴他任何事情：「……你最好先問過你爸，為什麼找我負責你的理由－－捅我對你沒好處。」

　　

　　于熙淡然解釋起自己的用意：「我沒要去警局告發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問，如果器官能賣錢，我是不是能僱你把我殺了，費用就用我的身體來支付？」

　　

　　那一雙眸子依舊平視著擋風玻璃外的一片幽暗路面，彷彿他現在說的，不過只是明早早餐要吃什麼的尋常事務。子燕硬吞下一句『共三小』，沒好氣地改口回以：「你爸花錢雇我保你周全，你想自殺我擋不了你，但讓我殺你，不是要我自砸招牌嗎？」

　　

　　「抱歉……我只是覺得，那是我離開這世界最好的辦法了……如果我的身體能多救幾個人的話。」

　　

　　「你覺得那算贖罪嗎？」子燕報以嗤笑：「會花大錢從不正當管道買器官的人，你以為那些錢是乾淨的嗎？幫那些人續命說不定只是害更多人……」

　　

　　「但是可以少幾個因為黑市交易就被殺害的人吧？」于熙打斷他的說話，這才發現，那一直渙散著的藍瞳正朝他直視而來，像想證明自己的存在那樣，直白又顯得銳利。

　　

　　子燕歛了笑，視線再度回到幽暗的前方道路：「在沙漠裡滴上一兩滴水算是有幫助嗎？如果你只是想自我安慰，要那麼想也無不可，不過你想做的事，事實上不是那麼有價值，你太高估自己了。」

　　

　　于熙視線向下落在置於膝上的兩手，不再作聲。

　　

　　子燕輕嘆一口氣：「反正你這活我不接，至少在跟你爸約定的這段暑期打工時間裡，我不接。」

　　

　　儘管那真正不接的理由，是組織有嚴格規定禁止成員對成員或成員的親屬下手，既然已知于熙是『那人』的兒子，自然是不可能接受這種會被組織肅清的委託了。

　　

　　反正到暑假結束，就會打消這樣的念頭也說不定？

　　

　　「……我知道了，謝謝子燕哥。」

　　

　　

　　

－－然而沒超過三天，那個曾經表態想買兇自殺的年輕學子，就已經沒那念頭了呢。

　　

　　

　　

　　

－－該說是愛情力量真偉大嗎？

　　

　　

　　

　　「陸學長說他應徵到美食展的短期工，是偽娘咖啡廳，他要穿女僕裝喔。」

　　

　　于熙說得很平淡，他倒是聽得莫名奇妙：「跟我說幹嘛？」

　　

　　「一起去看看吧？就只有這個星期六跟星期日。」

　　

　　「你自己去就好了啊？」

　　

　　子燕不明白讓他去當什麼電燈泡，這對笨蛋情侶看起來不像是害羞需要人陪吧？

　　

　　「好東西要跟好朋友分享，因為女僕裝的學長很可愛，所以想讓子燕哥一起看看可愛的生物。」

　　

　　于熙的理由只讓子燕頓時無言，不知道該從哪兒吐槽好。

　　

　　「自己去！別再拿你們小倆口的事來煩我了！」

　　

　　說是那麼說，到了星期六接近中午的時刻，染過頭髮、戴上太陽眼鏡、穿著一身普通短Ｔ和牛仔褲的子燕，仍然是頂著大太陽擠在人山人海的隊列裡，看著隔有一兩個人之前的金髮男子背影，默默地嘆了一口長氣。

　　

　　他不可能只在打工的時候顧著于熙，像是這種知道于熙有計畫要在外頭閒晃的時候，怎麼說他也不能蹺著腿在碎堂裡吹冷氣是吧？所以在小倆口半夜夜遊的時候把某個一直跟蹤他們的怪人踹下山這種事他做過了，也把傷還沒好就想堵人的那兩個人又重新打回醫院……

　　

　　嗯，保鏢真心不好當，他在心裡默默發誓不會再接第二次了。

　　

　　現場是地方政府舉辦的觀光美食促銷展，借用了原先農產品行銷廣場的場地，在原先攤位以外的地方租給了本市的餐飲業者擺攤促銷，衝著免費大量試吃與折扣，加上附近原有的百貨商場與藝文中心，吸引過來的人從老到小、從家庭到情侶都有。

　　

　　子燕發現了幾個眼熟的老闆，也租了攤位帶著一兩名員工在攤上忙活著，但現在不是去話家常的時候，否則他真想湊上去多拿幾張餐點兌換券順便做點鄰里往來。

　　

　　繼續跟著似乎一直沒發現到他的于熙走，最後所到的攤位，是位在最角落同時也是最蔭涼、周邊有原先廣場花壇包圍起的行動咖啡廳，僅有少少的兩個客桌已經坐滿了人，唯一一個穿女僕裝的紅髮工作人員正忙著包裝餐點給外帶客，圍了不少人正拿著手機拍攝，不時碎碎低語：「那個真的是男生嗎？個子蠻嬌小的耶……」「應該是男的吧？他沒胸部啊。」「哈哈……」

　　

　　忙活著的嬌小女僕留著一頭俏麗的外翹紅短髮，頭上戴著白色蕾絲髮帶，由許多白蕾絲縫綴裝飾的篷鬆黑色女僕裝看起來更像小禮服，膝上五公分的蕾絲短裙下在走動間隱約露出蕾絲吊帶與白色網襪，就算腳下穿著黑色細高跟鞋也沒辦法讓他看起來高上多少，如果不是子燕看慣了那張臉，說不定真的會以為那是某個貧乳小女孩呢。

　　

　　停在外圍拿起手機拍攝的于熙一臉喜孜孜地，完美融入在一票痴漢裡，看不出來是來探班的男友，專注在手機螢幕上的程度，連已然走到他身後的子燕也察覺不到。

　　

　　子燕難免想，如果他答應陪他來，現在于熙應該是一邊拍攝一邊問：『子燕哥，你看，學長真的很可愛對吧？』

　　

　　遺憾的是，子燕體會不了所謂『可愛到不忍心傷害』的感受，他只看得到，染過的頭髮沒什麼價值，何況那長度又只過肩一點點，瞳色一般、五官比例正常，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倒是身體看起來很健康、皮膚狀態很好，內臟的情況應該相當優良……

　　

　　有必要的話，他是連小孩子都會下手的人無誤，所以他很難對人產生『可愛』的評價，于熙要這麼問他，他也只會回答『是』罷了。

　　

　　他其實對與人交往這件事有所抵觸，所以才總是獨來獨往。

　　

　　「九十六號！九十六號的客人！您的餐點好了！」

　　

　　那方，陸駒拎著剛包裝好的餐點大吼，一旁圍觀的人便壓低音量笑道：「看吧，果然是男的，那聲音完全是男生的聲音嘛。」「也有可能是聲音低沉的女生啊？」

　　

　　一對在他們後面等著的情侶這才舉了手：「這裡這裡！」

　　

　　留意到他們，女僕裝扮的陸駒朝這兒看了來，訝異地瞪大了雙眼，于熙這才舉手朝他擺了擺並收下了手機，雖然在他身後的子燕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應該正微笑著吧？

　　

　　由於距離並不遠，陸駒離開櫃檯，帶著餐點朝這方走來，先是交給了伸長手來接的女性，才轉頭對上于熙，以著聽不出是生氣還是高興的語調低吼：「你來幹嘛啦？」

　　

　　「來看你呀。」于熙以著笑意直白回應，惹得陸駒臉上一陣紅，但又表現得生氣的模樣，扔下他要走回櫃檯去：「我還要工作，等等休息時間再來找你。」

　　

　　「喂，你在做什麼？」

　　

　　本應該以著笑意回應陸駒的于熙，此時卻一手抓住正拿著手機在陸駒裙下拍攝的右腕，聲調一瞬間壓得極低，也許正是那聲調與動作太過於壓迫，被擒住不良行為的男子慌忙抽手，口不擇言地：「我就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男生啊？是男的還怕人拍嗎？」

　　

　　陸駒停下了腳步，于熙則回以：「跟男的女的沒關係吧？誰都不喜歡隱私被侵犯。」

　　

　　一瞬間，在場的二十幾人目光全集中到這裡來，看得那男子更是心慌，而張牙舞爪起來：「到底干你屁事啊？我就無所謂啊？你要拍我下面我給你拍沒關係嘛！沒拍到臉能算侵犯隱私嗎？給你拍啊？你拍啊？」

　　

　　「手機給我，我要看你拍了什麼？」

　　

　　也許是有過禹利申那樣的經歷，于熙在偷拍這件事上變得格外敏感而顯得易怒，那刻意壓抑也仍然感受得到憤怒的聲調，伴隨抬手向對方討要手機的動作，刺激到了那男子，他不僅沒要交出手機，更揮拳朝他的臉面打來：「就說干你屁事啊！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正義魔人啊？」

　　

　　于熙只覺得腳下一個不穩、身子被拉向後之際，便見到那粗壯的拳頭正要過來，同一時間，黑色高跟鞋橫掃而過，一絲暗紅飛濺，砰咚聲響、幾聲驚叫……原先圍觀的人讓開一處空地讓那男子結結實實地重摔倒地，應著這場騷動管理場地的人員很快地趕來。

　　

　　那拳頭是注定揮不到他頭上，不管是因為將他往後拉的手，又或是及時插上一腳將那男人踹飛的黑色高跟鞋。

　　

　　有人在後方扶著他，定睛一看，雖然戴著太陽眼鏡也染過黑髮，但于熙還是認出他來了。只是在他開口喚出『子燕哥』之前，陸駒走到他面前，將他從子燕懷裡拉出去：「真是的，所以叫你別來嘛……你看，一來就出事了，那種傢伙讓我揪著他到老闆面前多收一筆拍攝費就好了嘛。」

　　

　　這段話真是說得子燕心有戚戚焉，正是于熙有這種惹事的體質，他爸才會付錢讓他守著他，這種需要有人護駕的事兒主真不該一個人到處亂晃。

　　

　　「呃……抱歉。」于熙也只得弱弱地先道歉了。

　　

　　陸駒先沉默了會兒，才別過頭去，略微羞臊地低語：「沒關係啦，誰叫我長得這麼可愛，男朋友不放心是肯定的啊……我的裙下只有小熙能看，其他人想看統統都去死啦。」

　　

　　聽那先是害羞後來又生起氣來的語調，于熙這才又笑了起來：「這裡好熱啊，我也可以點個餐去旁邊樹蔭底下等你嗎？」

　　

　　一聽他這麼說，紅髮的可愛女僕臉上的笑容，甜得就像美味多汁的成熟蘋果：「想喝什麼？我去打單。」

　　

　　「打什麼單？先來把事情交待一下呀！」

　　

　　以男子豬叫般哀嚎聲為背景，一旁的管理人員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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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你，如果不是剛才你拉了我，我應該就被揍了吧？」

　　

　　行動咖啡廳旁的樹蔭下，于熙帶著從陸駒手裡接過的兩杯冰咖啡，坐到了子燕身旁，將其中一杯給他：「只是我不明白，既然都要來，為什麼一開始不一起來就好？」

　　

　　「我只是路過的，沒有要來。」子燕沒好氣地接過咖啡，但在飲下一口後，暑熱便被驅趕了大半，脾氣也才跟著降壓下來。

　　

　　也許是意會到了什麼，于熙回以微笑：「嗯，總之謝謝你了，子燕哥。」

　　

　　「在外頭別那樣叫我，」子燕望向正跑出櫃檯送餐的紅髮女僕：「也別讓他知道是我，瞭嗎？」

　　

　　「好。」于熙很乾脆地應允了，並隨著他的視線望過去，看著學長又踏著高跟蹬回櫃檯裡去：「學長很可愛，對吧？」

　　

　　「對。」子燕應得面無表情。

　　

　　「哪天學長要是不在了，我可能還是會想向你提出之前那樣的委託，到時候再請您多多關照了。」

　　

　　突然其來又被提起了舊事，子燕沉默不語，只是轉頭看向他。

　　

　　于熙垂下頭，看著腳下，那成了隊列正運送著食物回蟻巢的螞蟻們，就算在這麼炎熱的天氣裡，依舊認真勤奮地工作呢……良久，他才出聲：「再過不久，我爸媽就要回來了，我這才感到害怕……我想過這件事就這樣瞞著我爸媽，他們不知道也無所謂，我沒非要誰的認同才覺得一段關係才算完整，但是學長就不一樣了……我爸也跟一般人的爸爸不一樣，一般人的爸爸反對也頂多就斷絕關係，我爸的話，就……嗯……」

　　

　　見他沒要說下去的意思，子燕才開口：「就算是這樣，你的委託我還是不會接的。」

　　

　　「這麼確定？」

　　

　　「嗯，非常確定。」

　　

　　于熙仰頭聳肩笑了笑：「好吧，那我也只好再想想辦法了，要在學長自爆之前，先搞定我爸才行。」

　　

　　「本來就該如此。」

　　

　　喝完手中的冰咖啡後，子燕注意到陸駒的眼神時不時地就飄過來，而起身離開：「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還有，謝謝你了。」

　　

　　樹蔭下的金髮白衣少年，面上笑容總是清淺，夏季的溫度灼不上他的衣角，悠然交疊起的纖纖十指像是透白的冰玉，凝住了豔陽璀璨的韶華。

　　

　　那是和周遭格格不入的人，

　　

　　是和他見過一樣風景、卻沒因此失常墜落的人，

　　

　　是像他弟弟的人，

　　

　　也是未來接替他此地職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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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陸駒好不容易抽空來到于熙身旁時，脫口便問：「那個戴墨鏡的人是誰？你們講很久啊？」

　　

　　「嗯，因為剛剛那人打我的時候是他先拉開我，所以想跟他道謝，多聊了幾句。」于熙以著微笑回答：「至於是誰嘛？起個代號叫『英雄哥』如何？」

　　

　　「還『英雄哥』咧……」

　　

　　「不然『瀟灑哥』？你看，行俠仗義、不留姓名，很帥很酷對吧？」

　　

　　那笑容看得陸駒可是越來越不爽：「在老公面前誇別的男人，想來點『特別菜單』了對吧？」

　　

　　「不、不是……我沒那個意思……」

　　

　　于熙這才知道要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