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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世上最美的一朵紅花……一朵血紅色的花。』

  

  砲彈落在山陵間,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掀起了半天高的塵土與火光。

  

  黑色的禮服熊熊燃燒起,美麗的公主依舊直立著腳步,彷若沒聽見那隆隆巨響、無感於噬身的巨焰,只以著她依舊豔麗的雙目,直視著站於她眼前,穿著一身黑斗篷的男人……

  

  然後,落下了她的頭,滾落在那男人捧起的雙手掌中。

  

    *    *    *    *

  

  三十年的光陰,大地逐漸撫平了戰爭帶來的傷疤,當初被炸彈轟炸得慘不忍睹的山脈,如今看來翠綠依舊,不像經歷過一場戰爭。

  

  一名嚮導帶著十幾名外地人,在山林間漫步行走,指著半山腰處那已成斷垣殘壁的建物,訴說著它的歷史:「那座城啊,原本也只是貴族蓋起來的私人住所,不過發生過幾次很血腥的殺人事件後,就再也沒人敢住進去。三十年前的戰爭把它給炸毀了,那段時間士兵拿它當暫時的營地……」

  

  花了半天的時間,走到已崩塌的城牆旁,原先用以建築而打磨過的石塊東散西落,背陰處長了厚厚的青苔,被許多藤蔓攀爬得幾乎看不出它們原先的模樣。

  

  「看,這都是那時留下的彈痕,在地上撿到彈殼什麼的不用太驚訝。」

  

  日光漸漸微弱,而他們就照著原先的計畫,在此地搭起帳篷和營火。當太陽完全西沉之後,營火的暖光為旅人們驅走寒冷和黑暗,並令在幽林中守候著的野獸不敢貿然攻擊他們。營火上搭起小鍋煮著熱湯,他們拿出乾糧和啤酒,圍著營火閒聊起,從個人的經歷笑談到附近的歷史,然後嚮導說起:「晚上呢,就來說點讓大家會害怕的事,這樣才比較有意思吧?」

  

  「在這種地方?」「這種地方才好,氣氛不是全達標了嗎?」「說吧說吧!」

 

  沒人覺得有哪裡不妥,反而鼓譟起,催著嚮導。嚮導像很得意似地,先飲了口啤酒潤潤喉,才故作神秘地說起:「之前跟你們說過這古城發生過一些殺人事件嘛?有人說詛咒,有人說這裡有怪物,也有人說這裡躲了個喪心病狂……但是呢,不管傳說有多離奇不靠譜……啊,你們知道這裡在戰爭時被砲彈轟炸過嘛?那裡。」

  

  說著,嚮導的手指向東面的林間,當大家的視線跟著他的指尖方向看去時,他才繼續:「那裡,聽說在戰爭前有一棵很大的山茶花樹,樹齡多久沒人知道,只知道當它開花時,遠在山下就能看見那百緣叢一點紅,大到很醒目的山茶花樹……據說炸彈炸崩了古城,也把那樹給燒得一乾二淨、什麼也不剩……」

  

  「突然說那棵沒人見過的樹作啥呢?」

 

  嚮導臉上詭譎一笑:「重點來了,據我那時跟著上山打理士兵屍體的叔叔爺爺說,被炸倒的山茶花樹下,樹根纏著幾百顆的人類頭骨……被炸彈的威力,硬是把老樹樹根扯出幾百公尺下的泥土……那樹根纏著的人骨,數量相當恐怖,從那時候開始,就很多住附近的人在說,那棵山茶花樹其實是妖怪,所以古城才會死那麼多人,都是那妖怪吃掉的。」

  

  「嗚……」一名旅人摩搓著雙臂,像是被毛出了雞皮疙瘩似的:「那、那些人骨呢?後來怎麼處理?」

  

  「和其他士兵、村人的屍體一起埋在那邊的墓地裡。」嚮導的手指指向西方,那隔著破損城牆之後,比夜更黑的暗林:「戰爭的時候,我們村子也有不少人正好在山上,被戰火波及死了。」

  

  順著他的話語止落,數人不約而同地發出輕嘆,搖了搖頭。接著,一名男性出了聲:「當作打發時間,你們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

  

  眾人朝那發出聲音的男性看去,聲音聽來很年輕,披著一身沾有不少泥沙的黑色斗篷,那斗篷帽壓得極低,低到無人能見得其面容。雖然沒人說話,但彼此相視的眼神都透著一股怪異與懷疑,因為沒人記得隊伍裡有這麼一號人物,簡直像憑空而生、自然得有如一早就和他們一起併肩席地而坐那般。

  

  似乎覺得沒人拒絕他,那男子再度出聲:「那我開始說了……故事的主角,也是住在這附近村子的人,是樵夫的兒子,時間嘛……則是在發生戰爭之前。年紀尚小的他,沒有聽從父母的叮囑--別靠近這裡,一個小孩子,揹著裝枯枝的木架,開開心心地追兔子,跑到這裡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雖然帶著打火機能給他點上幾根枯柴,但是發現得太晚……夜晚的山上,他已經找不到路回家。

  

  「那一夜,月亮高高升起,是很明亮的滿月,明亮到夜空見不到什麼星星。男孩聞到一股很甜的花香,聽到了少女的歌聲,想起了村子裡的人都說,古城裡有怪物。但他還是感到好奇,順著花香和歌聲傳來的地方走,在古城牆外,發現了極大的古樹下,正沉迷歌唱的少女。那少女有一頭紅得像血的長髮,穿著一身黑色就像是要參加葬禮那樣的美麗禮服。

  

  「少女自稱是山茶花,但她如此美麗高貴,又站在古城旁,男孩不自覺就把她當成公主了。他問她:妳在這裡做什麼?

  

  她回答:我在等人,等一個能為我解除詛咒的人。

  

  男孩再問:妳等的是王子嗎?現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王子了。

  

  這時她笑了笑,那笑容很美麗,回答男孩:誰能愛我,誰就是我的王子。

  

  我只是樵夫的孩子,當不成妳的王子。妳其實就是大家說的,古城的殺人怪物吧?是不是當不成妳王子的人,都會被妳殺掉呢?……男孩這麼問。」

  

  眾人沉默,安靜地聽著他說那宛如任何一個幻想小故事那樣低廉氾濫的情節,但沒人感到可笑。

  

  「少女臉上出現淒慘的笑容,像一縷紅煙一樣,風吹來就消失了。最後,她只說:我只是等著有人來愛我。

  

  「後來,凌晨的時候村人找到了小男孩,他也順利的回家了,這件事他沒再跟任何人提起過,就只放在他自己的心裡。過了幾年,他慢慢的長大,那時這一帶的治安變得很混亂,開始有強盜結團橫行,人們不再敢單獨出遊或上山……只是,就算是那樣,也避不了禍事。某一日,村子被強盜團襲擊了,不少男人被殺掉、女人被強姦……強盜放火燒村,搶走所有值錢的東西跟食物,也搶走所有年輕女人和一些還能用的男人,樵夫的兒子也被他們帶走了。

  

  「他們把女人賣進妓女戶,把男人賣去當奴隸,但是,只有樵夫的兒子不同,買下他的男人,殺了他,剜出他的心臟,當作獻給惡魔的祭品……」

  

  旅人們的神色變得怪異,因為就算起初不在意,但,不少人已經注意到,說著話的男人,完全沒動過。正常交談的人在長時間的說話中,總有稍稍挪動身體甚至有肢體語言,但現在說故事的男人,靜得就像披著黑布的巨石那般,紋風不動。

  

  「成功召喚出惡魔,能向牠許下一個願望。被血染紅的祭壇上,惡魔出現了,而召喚出惡魔的男人,想許下的願望,就是長生不死。但在惡魔拿起還熱著、噴著血的人心時,被當作祭品殺掉的樵夫的兒子,用未散的靈魂向惡魔抱怨:心是我的,憑什麼你拿走了卻實現別人的願望?

  

  「惡魔問:那你想許什麼願望?

  

  「樵夫的兒子回答:我想活下去。

  

  「惡魔回答:行,我讓你活下去,但你的心臟就是我的東西,沒異議了吧?」

  

  像不怎麼專心聽那男人說故事,旅人們紛紛交換眼神,硬是在來回暗示之間,逼著坐在那男人左右兩旁的兩人,去伸手解下那男人覆著頭的斗篷帽。那兩人勉強點點頭,而在他們朝斗篷帽伸出猶豫不決的手指時,其他人手中,也攥緊了所有能用來攻擊的硬物,如木棍、盛有熱湯的鋼杯鋼碗等物。

  

  像無感於旅人們的舉動,那男人持續發出聲音,此時聽來卻帶有淡淡笑意:「那男人再回到故土,這裡正好陷於戰爭,四處槍林彈雨,飛機空投下的炸彈摧毀大量土地,他的故居早就是廢村,村人們早跑得一個也不剩,所以他往古城這裡來,見那株山茶花最後一面……」

  

  左右旅人猛點了下頭,同時伸手扯下男人掩面的黑斗篷帽,在那帽下,映著營火光輝,染上淡淡橙紅色澤的……一副沒有血肉的骷髏。所有人嚇傻了眼,只有那骷髏牙關磕磕幾聲,宛如在笑:「你們認為,永恒的愛是什麼?」

  

  「妖、妖怪!!!」

  

  人們發出驚叫,骷髏站起身,揮開掩身的黑斗篷,露出在那黑布之下的一身枯骨,而在那有如鳥籠般的肋骨中,關著一顆女人頭。女子容貌秀麗、雙目緊閉,一頭鮮紅色長髮血管般地緊緊攀附在白骨上。直到骷髏舉起手上那把鏽得斑駁、舊得缺口的大砍刀時,旅人們才知道該逃:

  

  「咿呀!」「救、救命!」「快跑!快跑!」

  

  熱紅飛濺,血腥味充斥了暗夜山林,連原先虎視耽耽的猛獸們也不敢多停一步,紛惶奔逃。

  

  鮮血濺上骷髏,紅色的髮絲牽扯起,盡情吸啜著那生命之紅。

  

  少女的眼簾緩緩睜開。

  

  「永恒的愛是什麼?」

  

  「永恒的愛就是……在我枯萎凋零時,你仍舊愛我如昔……」

  

  「永恒的愛就是……在你形容枯槁時,我對你不離不棄……」

  

  「雖然你沒有嘴唇能吻我,但你能一直對我訴說這份愛,我便願意同你一起,直至灰飛煙滅。」

  

  帶著淺淺甜笑,少女再度閉眼。

  

  骷髏以著無血肉的指骨,撫上自己的胸口,而少女的頭顱,已經化為取代他心臟的一朵血紅山茶花,靜靜地,歌頌寧靜月夜的美好。

  

  「妳是我的心……」

  

  「妳是我的命……」

  

  「妳是我無盡黑暗中的一點紅……」

  

  「那是世上最美的一朵紅花……一朵血紅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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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鴉青染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